暮春的风裹着玉兰香撞进蘅芜苑时,贾悦正伏在案前核对庄子上的春租账目。
周妈妈掀帘进来,手里攥着半张烫金请帖,边角还沾着东府的朱砂印:“东府的张妈妈刚送来的,说是珍大爷在天香楼备了蟹粉狮子头,特请姑娘过去用晚膳。”
笔尖在“稻米三千石”上洇开个墨点。
贾悦垂眸盯着那团污渍,想起前日在影壁后瞥见的贾珍——玄色大氅被风掀起,腰间古玉泛着冷光,活像蹲在房梁上的老鸱鸮。
她捏着笔杆的指节微微发紧:上回祠堂里尤氏抖出他挪用祭器的丑事,如今倒巴巴来请,怕不是要拿族长之位当饵?
“回张妈妈,”她将账目推给周妈妈,指尖摩挲着袖口的缠枝莲纹,“我前日着了凉,大夫说要静养。再替我挑两盏蜜渍樱桃,劳烦她带回去与珍大爷下酒。”
周妈妈应了声,却没急着走,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两圈:“姑娘可是要借大奶奶的嘴?”
贾悦抬头,窗外的榆叶梅正落得纷纷扬扬,像极了那年她初穿来时,在廊下看见的雪。
她忽然笑了:“大奶奶昨日还说要学着争一争,我这就送她个争的由头。”
尤氏的院子里飘着艾草香。
贾悦到时,她正蹲在廊下给鹦鹉喂小米,月白衫子膝头沾着草屑,倒不似往日总裹着灰扑扑的掐丝银鼠斗篷。
见贾悦来,她手忙脚乱要起身,被贾悦扶住:“大奶奶这是做什么?”
“五姑娘坐。”尤氏擦了擦手,茶盏都端不稳,“昨儿你给的那包密信抄本,我照着烧了半张在贾环脚边——王夫人瞧着信时,那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。”她忽然压低声音,“环三爷吓得直打摆子,倒把王夫人逗笑了,说‘到底是孩子’。”
贾悦接过她递来的茶,青瓷盏底还留着尤氏的体温:“今日来,是想托大奶奶给珍大爷带句话。”
尤氏的手指绞着帕子,绞出个皱巴巴的蝴蝶:“五姑娘尽管说,我...我记着呢。”
“族长之位关乎全族安危,”贾悦望着檐角垂下的铜铃,风过处叮咚作响,“非一人所能决断,不如先由几位长辈共议,选出最贤之人。”
尤氏重复了一遍,舌尖抵着上颚,像在嚼这句话的分量。
末了她重重点头,帕子上的茉莉香粉蹭了满手:“我今晚就跟他说。”
是夜,东府天香楼的烛火亮到三更。
贾珍捏着酒壶的手青筋暴起,酒液顺着壶嘴淌在雕花木桌上,洇湿了尤氏刚转述的话。
他盯着窗外的月亮,那月亮被乌云遮了半张,倒像极了贾悦那张带笑的脸——明明软得能掐出水,偏生话里裹着刺,把他的算盘珠子全拨乱了。
“原想借她的口探探王夫人的底,”他将酒壶重重砸在桌上,震得瓷碟跳起来,“倒好,推得比油瓶还干净!”
尤氏缩在妆台前,镜子里映出她惨白的脸。
她摸着鬓角那支贾悦前日送的翡翠簪子,突然想起祠堂里贾悦替她别簪时说的话:“大奶奶的头,该抬起来了。”她攥紧帕子,喉咙发紧:“要不...咱们再等等?”
“等?”贾珍转身,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,“等王夫人把那丫头捧成二房的眼珠子?”他抓起案上的象牙镇纸,“啪”地砸在尤氏脚边,“明儿晨会上,我倒要看看,王夫人护着的人,敢不敢替她说话!”
三日后的晨会上,荣禧堂的紫檀屏风被阳光照得发亮。
王夫人端坐在主位,茶盏里的碧螺春浮浮沉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