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丝绵轻柔摩擦”与“双膝轻缓触地”的声息过后,议事厅内又一次恢复了寂静。没人给“提诺里”解释。过不片刻,外交大臣无所适从的双手,自觉地仿照国王与王后的模样,于胸前交握。
下一个进来的,是“首席学士”。他挣扎、抵抗的时长,比提诺里短得多。也许是因为他读过更多的书,其中自然包括更多禁书。也可能只是因为…别人跪着。
接着是法务大臣、情报总管、财政大臣……他们的表现与首席学士几无二致。前面跪得越多,后面挣扎越少。身为群臣之首,“首相”通常到得较晚,或许正因如此,他的骨头并不显得更硬、心志并不显得更坚。反过来说,他犹豫的时长和提诺里一样,也可算是一种坚硬。
最重要,也最麻烦的那个,居然迟到了。“赫新根-斯贝特”,三位“王国主将”之一,也是三位主将中唯一留守王城,没有随联军一起去攻打“湿地沼泽”的一个。
“陛下,您在做什么!”议事厅的入口有个回廊,刚进门的人无法直接看到里面的情景。当“赫新根”发觉不对时,他第一个念头是跑出去,带兵来。他忍住了,理智告诉他,那样会死得更快。所以他此刻站在国王身后,站在跪了一地的大臣们身边,训斥着自己的新王。
“赫新根,跪下。”国王的命令依旧温和而平静,如对外交大臣时一样。他也是被迫的,被迫之后,便只能转为自愿。厄古斯…从来不是一位仁慈的神明。
昨天夜里,那个曾穿着兽皮短裙站在“黑方”顶沿吟唱的蛮女,忽然出现在他床边,就在他吸吮王后时。二人的惊叫,被两只纤手遏止,国王到现在也不明白,为什么轻轻捏着后颈也能让自己发不出半点声息。很快,恢复了神智的“王”与“后”乖巧地表示出顺从。他们很清楚,就算喊来卫兵,也救不了自己。
将“湿地沼泽”周边的国王们变成信徒,原本就是计划的下一步。只不过残影妄想着,凭借“沼泽的险恶”与“巫女的暗杀”,可以逼退那“势必更加猛烈”的第三波进攻。她想在他们心中那棵…根系已微现始松动的信仰之树上,再狠狠地踹一脚。可惜她算错了。在对方看来,以“神之泪”为首的异教徒们,并未展示出更加恐怖的威能。偷营、偷营,还是偷营……
步步为营的联军,眼看是逼不退了。残影无奈,只好硬来。
所有能代表一方势力的人物中,信仰动摇最严重的,毫无疑问是如今的卢索索王“波茨勒-卢索索”。他亲眼见过断面光滑如镜的坚盾,和断骨光滑如镜的父王;他亲耳听过蛮女在黑方之上的吟唱,更目睹过如影的身形、如刀的肉掌。
他也已经用实际行动,宣示过自己的摇摆。那“不战自溃的几千杂兵”和“不顾神卫被屠,离城后直奔边防要塞的近万王军”就是证明。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他原本只是动摇,而一旦屈膝跪倒在“神之泪”脚下,便不再有退路。不论他是自觉的,还是被迫的。当他引领、命令自己的王后与臣下一个接一个跪倒在身旁、身后,就更没有退路。不论他是自觉的,还是被迫的。
厄古斯…从来不是一位仁慈的神明。神殿之门,已经对他关闭。那个“海神补天,而后化天”的故事,不,神史,一定是真的!必须是真的!洛拉玛,一定是真神!必须是真神!否则…他就完了。
“陛下…先王死在她们手上,您忘了吗!”听到将军咬牙切齿说出这句,残影信心陡增。大节当前,他不提“神的真伪”,在乎的居然是“杀父之仇”这点屁事。这个人,要么骨子里不敬神,要么信仰动摇的程度比跪在地上那些还要剧烈。
“百万年后,当天水落尽,红土陆沉,若你的灵魂无法在‘海之国’复苏,那才是真正的死去。我的忏悔能拯救自己,我的虔诚能拯救父王。赫新根,快醒悟吧,趁着还没有铸成大错。就算愚昧如你,也能得救。
‘赞颂天神洛拉玛,拔除伪神厄古斯’,开口诵念此句,你的忏悔将被听见;毕生奉行此志,神恩亦将泽被你的家人,包括未出生的,和已死去的。”
波茨勒-卢索索会是一只很好用的木偶。残影这样觉得。他太急于表现自己的“迷途知返”,用力有点过猛。但将来,悉心调教过之后,他会是一只很好用的木偶。
是木偶,不是盟友。他比欧蕾娅强大的得多,似乎也更聪明,但他需要神。要么信仰这个,要么信仰那个。他无法承担命运的未知,他需要一片触不可及的高天,撑起死后的梦幻。所以他是木偶,不是盟友。
“……”
将军没有说话,左手在空无一物的腰间摩挲着。进入议事厅起,已经是第四次了。练过武的人,害怕时就会这样。尽管明知没有,明知有也没用,还是会不自觉地摸向那里。
“想要一柄剑吗?给你。”站在神之泪左后,身形最为瘦弱的女子用轻缓而动听的嗓音说道。语罢左手一扬,一柄纤细修长的带鞘黑剑,平平落向“赫新根”身前。他本能地探出双手去接,而后“砰”地一声,五体投地。
“暗水”重愈玄铁,力大如牛的素人或许双手能举,接住从半空落下的…绝无可能。
主将“赫新根”忍着巨痛,艰难地将手掌从剑下抽离,双膝却再没离开地面。这柄沉重到“凡人根本不可能挥舞”的细剑,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木青儿喜欢的东西很少,“暗水”是其中一件。以往除了叶玄之外,即便残影、鬼蛾,也不是想摸就摸。当着她的面,将暗水抛给外人……残影深知,若非仗着家主的身份,回去必有一顿乱鞭。
就在“联军”终于找到了异教徒栖息的营地,正将粗钉一枚一枚凿进山壁的时候,“卢索索”的王军摧枯拉朽般攻陷了邻国“埃果果”的王城,并轻而易举拿下了属于“埃果果”的全部要塞。
联军的主将不在场战,无法刺杀,“埃果果”的要塞和王城可不是;联军有紫袍督战,直接下沉到营,“埃果果”的守军可没有。主将、副将、偏将接连暴毙,这对军心的动摇……根本不是动摇,而是摧毁。主将死了,副将死了,谁接他们的位置,谁就是下一个。
凭借“卢索索王”提供的情报,残影确知“联军”真正的指挥官有两人:圣殿七执事之一“赫法”、托托莫王国四大主帅之一“塞维格-托托莫”。这两个人的肉身在哪儿,就连卢索索王也不知道。
不过联军主要由“湿地沼泽”周边的五个王国组成,没有托托莫军。神教希望将事情的影响锁死在尽可能小的范围。这场战争也的确如残影所料,是由“圣殿”出钱。能将五个王国的“王军”当成“雇佣军”;能派神卫舍身督战,以确保将士的忠勇;又能外聘更高明的将领,以遥控的方式统筹五国联军。“圣殿”手笔之大,可见一斑。
只不过,正如残影没能算到,被督战的紫袍加持了信仰的“联军”可以强悍如斯。圣殿也没有算到,被巫女腐蚀了心志的“国王”竟会如此不堪。
半个月后,当联军掉转兵锋,赶来援救……亲身体会过“天神之泪”及其眷属威能的埃果果王“歌潽林-埃果果”已经带领自己的一众将、臣,公然改信!
刚刚占下一国,马上去攻另一国,残影的步子迈得有些大。但她没有更稳妥的办法。这不是进攻,是防守。国王、大臣、主将,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,但凡感觉到他们的信仰有丝微松动,就可以按着他们的脑袋,逼他们改信。“议事厅”中的那一幕,就是如此。
国王和重臣可以按头,民众和士兵不行。头太多了,按不过来。自己的国王改信,当然会影响到“卢索索王国”的民众,但这远远不够。可要是邻国的国王也改信了呢?三人成虎,三人为众。残影暂时凑不出三个,即便如此,两个总比一个强太多了。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让刚刚皈依的主将“赫新根”带着城内、城外的士兵去攻打正在清剿“异教徒”的联军,是痴人说梦,不哗变才有鬼呢。可要是去报复“几个月前刚吞了我们要好几处要塞”的“埃果果”,那就不同。虽然“埃果果王”事后把吞掉的要塞吐出来了,但这种虚伪善意,是完全可以在主将的煽动下被淡化,甚至被歪曲的。
那些跟随主将,势如破竹攻陷了邻国王都的兵士,直到最后一刻才知道自己是为谁而战。也直到最后一刻,才明白为什么这一仗打得如此顺畅。原来敌军没有将领……
明白的时候,已经来不及了。你们曾为了“天神洛拉玛”而战,你们功勋赫赫,忠勇无敌!新城、旧都,都在传颂你们的事迹!所以你们觉得…厄古斯听说了吗?
逼迫邻国的国王改信,是为了让“卢索索”的民众更容易接受自己的国王改信;攻陷邻国的要塞与王城,是为了让己方的士兵亵渎厄古斯,从此回不了头!
反过来说,如果士兵们变了信仰,他们住在王城中的家人也就更容易被劝服。
这算阴谋还是阳谋?这算落子还是布局?做事的过程中,残影与清尘的界线,慢慢变得模糊起来。
“‘卢索索’是我们的根基,无论如何都要守住。战后把‘雨露’们派到要塞中去。”
“好。如果能赢,我就留在‘埃果果城’。”
“嗯。‘烛’和你一起。”
“……不,我一个人。你说过,‘洛拉玛’并非全能,也非全知。‘神之泪’的威能更不足本尊的亿万分之一。而你们是‘神泪’落地时溅起的尘垢,那是不是意味着,你们更少?少不如无。区区一个王国,也没有资格让‘圣女’亲驻。”
这是降服“卢索索”后,征伐“埃果果”前,残影与欧蕾娅的对话。出征前,属于“卢索索王国”的十一座“要塞”的守将,就已全数换成了“赫新根”的部从,那时还没人知道“国王”与“赫新根”已经改信。“雨露”自然也不能在那时候跟去。她们入驻的时机,是赶在“要塞”的第二次换防。这一回换入的,全是“为天神洛拉玛征战过的勇士”。不管他们皈依还是不皈依,信奉还是不信奉,反正“厄古斯”是很难宽恕他们了。既然如此,不妨让“雨露”带去恩泽,彻底融化他们。
如今,四十七名“雨露”中的二十二名,分驻在属于“卢索索王国”的十一座要塞之内。另有十二名,分驻在“埃果果王国”的要塞。督战的同时,也是传教。督战本身,就是传教。“雨露”们的首领,“洛拉玛神教”的“首席执事”欧蕾娅-温塞格,带领两名“雨露”驻守在新得的“埃果果城”。她就住在王宫内。原属于“长公主”的寝宫,现在属于“执事”。
起初,欧蕾娅进驻王宫,主要是因为外面不安全。她也没想到,这会在将来演变成“洛拉玛神教”的规制——信徒执政,雨露监国。王宫即圣所。
“洛拉玛神教”的一切,都将与“厄古斯神教”相反。
厄古斯是男神,洛拉玛是女神;
厄古斯严酷;洛拉玛温柔;
紫袍皆是无卵男,雨露多为俊俏女;
“厄古斯神教”与权贵割裂,自下而上甄选圣仆。“洛拉玛神教”同权贵亲近,第一批被雨露滋养出的雨露,多是国王与重臣们的妻子、姐妹、女儿、情妇。
埃果果王,如今仍是埃果果王。“圣女影”只逼迫他改信,没有夺去他的王座,更没有依照“国战”的传统,让他的儿子变成尸体、妻女变成奴隶。
当然,埃果果王的权柄还是减弱了些,毕竟有“执事”监国。而且他惊讶地发觉,欧蕾娅居然懂得怎样管理一个王国,虽然不懂细节,却清楚要点所在。他还惊喜地发现,执事有姓,姓“温塞格”。自己的曾祖母在嫁给曾祖父之前也姓“温塞格”。原来是亲戚呀。这一丝浅薄到即使交媾也不算乱伦的亲缘,或多或少给了埃果果王几分安慰。
让“欧蕾娅”而非“圣女烛”监国的决定,似乎是正确的。至少暂时看上去是正确的。“埃果果王”找不到能够椅仗的“外力”,他只能靠自己。“圣女影”没有夺走他的王座,但不代表“联军”不会。为了守护失而复得的一切,他只好殚精竭虑,榨干自己全部的心神。
埃果果的背面和一部分侧面,是卢索索,这使得需要守护的要塞,从十座变成六座。要塞中的兵将,已全数替换成“为天神洛拉玛征战过”的“卢索索军”,用不着他指挥。埃果果王要做的事,有两件:安抚境内的人心,保证要塞的补给。这两件事,其实是一回事。一旦国内有变,不光是补给会断,要塞的守军更会被里外夹击。
截至目前,埃果果王做得还不错。他亲自带领“禁军”推平了城内的“黑方”,以宣示“迷途知返”的决心。此为硬手;
他印制那段“补天缺、荡邪魔”的神史,满城播散,并极力宣扬“天神洛拉玛”的慈爱,他告诉民众“我神不会因你们畏惧伪神而惩罚你们。我神降下泪水而非雷火,这是祂的悲悯,这是为了拯救。”此为软手。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圣所中的紫袍们,不是国王杀的。他不敢,残影也没逼他。埃果果城攻陷后的第二天,残影与冥烛还没走的时候,一众紫袍被绑在“黑方”前的空场之上,“圣女烛”用“烬手”烧死了他们。烬手翻译成沃夫冈伽语,仍叫烬手。有了恰当的引导,从国王到民众都会理所当然地联想——“圣女”动用了“阳”的权柄。
受伪神诓骗者可以被宽恕、被拯救。但伪神的缔造者罪不容诛,没有忏悔的余地。天神洛拉玛的仁慈…是有界限的。
“联军”拥有五倍以上的兵力。刨去那些留在“湿地”中继续清剿的,仍拥有五倍以上的兵力。然而他们没能在短时间内攻陷“卢索索”和“埃果果”的任何一处要塞。那些已经亵渎过厄古斯,身后又有“雨露”温柔鼓舞的守城军,他们壮着胆子、咬着牙根,把要求入内的紫袍挡在了闸门之外。
“联军”拥有五倍以上的兵力,但军心已然大乱。被端了老巢的两国兵将,不知道自己的家人能不能活,更不知自己的父母妻儿会不会改信。毕竟连国王都……
老巢没有被端的三国,亦是归心似箭。在他们看来,自己的老巢只是“还没”被端。若不及时回去,保不准自己在外面清剿“异教”,自己的家人却成了“异教徒”。
即便是紫袍督战,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。有紫袍在,士兵面对强敌可以不退,面对偷营可以不惧。而现在,他们不想打了。有的急着回家,有的则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家,或者家还能不能回……
留在“湿地”中的联军,终于肃清了整片沼泽。除了七十几具“女巫”的尸身之外,没有更多斩获。他们自己也想不清,这一仗,算是打赢了吗?
鬼蛾在“浮云医馆”习得的医术,迄今只发挥了一次功用。不是救人,而是杀人。送给“山顶营地”的最后一批食物中,喂了毒。她中和了毒果的眩晕,淡化了青盐的苦涩。毒药会缓慢发作,确保每一个人都来得及吃下。她们会在轻微且美妙的晕眩中,慢慢死去。她们不知道自己被放弃了,由于不敢亵渎厄古斯,被圣女和首领放弃了。但她们至少不会落在联军手里,不会被严刑拷打,不会被兵将凌虐,不会被烈火焚烧。
残影不同情她们,只是感到惋惜。如果能有更多时间,这些人中,也许还会诞生新的“雨露”。
欧蕾娅并不惋惜,只是同情她们。这些人中,已经连续几个月没有诞生新的“雨露”,就算有更多时间,大概也不行了。
半个月后,联军开始大批大批地涌现逃兵。一觉醒来,营中只剩紫袍的情形,屡见不鲜。
两个月后,联军几乎只剩“卢索索”和“埃果果”两国的兵将,他们的国门锁着,他们回不去。
三个月后,紫袍撤离。“拒守沼泽,负隅顽抗的异教徒已全数剿灭,联军大胜。”他们这样宣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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