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叶玄成为贵族,到清尘登临王座,其间耗时半年。
按照黄土大陆的编年,叶玄获封是“灾害纪元”六百七十五年,十二月;清尘登位是“灾害纪元”六百七十六年,六月。
身处“达达利城”的他们首次听到有关“天神之泪”的传闻,是“灾害纪元”六百七十六年,一月。最后一次听到,是二月。在这样一个山高林密、道路崎岖且没有信鸦的世界,情报的传递比中原缓慢得多。但整整四个月没有消息,仍可说明一些问题。至少可以确知,以“天神之泪”为代表的异教徒们,过往一段时间没再惹出大事。
登陆红土至今,已有三年半。叶玄仍记着“黄土大陆”的编年,一方面是习惯使然,另则也是因为……红土的编年是混乱的。
从细微处说,每一个王国有自己的编年,但王国动辄就被倾覆。在更高的层面,以“神”为源点的编年是被禁止的。神没有源点,无始无终。以“神教”为源点的编年也是被禁止的,他们不承认“是先有了人,然后才有人聆听到神的声音”。
这就会引发另一个问题:“人”这种东西,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?是从来就有,还是后来才有?世间万物是神造的,还是和神一样根本没有起点的?如“泰伯坦-托托莫”那样的“哲思者”们很喜欢聚在一起争论这个。不过在很久以前,许多代人以前,关于“源初”的探讨就被判定为一种“亵渎”。那是神的领域,凡人不可触及。
据泰伯坦所述,在更久以前,他也说不清具体是多久,总之在更久以前。那时的“神教”有浩如烟海的典籍,非常详尽地记载着神的历史、人的历史、天与地的历史……
后来那些典籍都被销毁,只剩下寥寥几条“神谕”。
神说:虔诚奉献者入神殿,愚者永坠深渊;
神说:杀伤圣仆者,永坠深渊;
神说:圣堂有十三座;
神说:瘟疫的源头是女巫;
聆听“神谕”是“大祭司”一个人的权柄;对“神谕”的解释,则主要由“大主教”掌控。他解释给“圣殿”一级的紫袍,进而传达给圣堂、圣所,再由分散各地的紫袍们解释给信众。所有解释都是口述,永远不会写在纸上,更不会刻在石头上。没有记载,就不会自相矛盾。甚至可以面对不同的人,给出不同的“点拨”。
但这主要是针对“通往神殿的路径,虔诚奉献的内涵”。总体而言,身处不同层级、不同国度的紫袍们,对“神殿”和“深渊”本身的解释没有出入。
神殿是神明的居所。神殿之外,即是深渊。深渊无穷大,神殿也无穷大。神明不被大小、内外的概念所约束。神殿之内,有无穷多个房间,每一位虔诚奉献者,都可以拥有独属于自己的一间。若被允许,也可以进出别人的。房间无穷大,虔诚奉献者的灵魂进入自己的房间,便是那一方天地的主宰,或者说…神明。在房间内:刹那与永恒之间,无分短长;愿望与结果之间,没有距离。
深渊是无尽的虚空。被神明抛弃的灵魂永远在深渊徘徊。有眼不能见,有耳不能闻,有知不能识,有始不得终。
当然,以上是泰伯坦的叙述。大部分紫袍没读过那么多书,他们的语言更粗糙。但出于保持“位格”的需要,也不能说得太过直白。通常,他们会引导农夫自己推想出这样的结论——在房间里,我可以成为我的国王,拥有他的王后。我可以征服帝国,得到“沃夫冈伽最耀眼的珍珠”。
在当前的背景下,“最耀眼的珍珠”是指“皇帝”的小女儿“烟菲尔-沃夫冈伽”。这是红土大陆唯一一个“四音节”的姓氏,将近八百年前的某一任“皇帝”为宣示鲸吞全境的野望,更改了族姓。也是那一任“皇帝”的威压,促使了“托托莫王国”的崛起。
深渊方面,据说早期的解释包含许多更容易理解的酷刑,后来又被抹除。剥皮、抽筋、下油锅……那跟国王有什么区别?神罚必须是更残酷,也更优雅的。问题在于,这过于优雅了,以至许多人难以共情。于是紫袍们只能不厌其烦地训导信众:不要怀疑,来自神明的惩罚必定超过国王,必定超出你所能想象的极限。
在清尘看来,四条神谕当中,一、二是必须的;四也是危局之下或许不够完美,但比不做要强的合理应对;唯有第三条比较扎眼,莫名其妙。她猜想,这可能涉及神教内部的权利争夺,也可能…只是某一任“大祭司”太寂寞了。
如无必要,勿增神谕——清尘觉得每一任“大祭司”都理应这样告诫自己的继任者。当然,也只是“理应”。她无法知道那些最高层的神棍们,彼此究竟坦诚到什么地步。他们是最虔诚的信奉者?还是最高明的弄权者?也许两者都是。残影有句话说得不错:真诚,是最好的欺骗。
真诚到底是不是最好的欺骗?残影现在没空琢磨这个。她只知道,防守是最好的进攻。这是过往几个月,敌人们教给她的。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卢索索王国的军队曾两度入侵“湿地沼泽”。第一次国王亲征,被“神之泪”一剑斩杀。第二次完全是新王被逼无奈的敷衍,派出的杂兵连妖女的虚影也没见到,直接被沼泽击溃。
第三次,比残影预想中来得更晚,声势也比预想中更加浩大。她无法估计对方有多少人,但这几乎不可能是“卢索索”一国之力,肯定是一支“联军”。
草泽吃人,来得越多,吃得越多;湿毒索命,待得越久,索得越凶。残影本来是这么想的。武人横行的“灾害纪元”让她低估了素人的力量;叶红儿的日记、泰伯坦的哲思、欧蕾娅的清醒加在一起,也让她低估了“信仰”的力量。
已经几个月了,决战仍未发生,联军根本没有寻找她们。数不清多少的联军从四面八方涌来,又在沼泽边缘停下。然后开始修筑堡垒。不找妖人,只修木堡。修好一座,往里推进一小段,接着再修一座。
已经几个月了,沼泽腹地的联军越来越多,大批病死的情形却越来越少。其实沼泽的环境并非征服不了,只是不值得征服。如果征服环境是为了更好的生活,那就不值。但如果征服环境本身就是目的……联军用铁一样的事实教导了她,这根本不难!
带着大量医士的联军,很快就发现了“小毒果”可以帮人抵御瘴气。毒果的数量不够,但医士根据毒果的性相,不久便调制出了可以替代的东西。而且吃完没有眩晕。好多地方会陷下去,肉眼瞧不出来?简单,死一些人和驮马,把危险的地方探出来,然后用木桩围上。
其间残影领着孤雁屠掉过五个营,从营地外观上看、从死者尸身上看,残影确定其中至少有两个是“高阶将领”的营地。但屠了没用,完全没用。联军不溃,甚至不乱。她们屠过的每一个营,包括没有高阶将领的那些,全部驻有紫袍。神卫督战,这还是从没遇过的情景。她现在怀疑,对方“最高层级”的指挥官根本没有亲临。斩首,应该是不可能了。
对将士们而言,和神卫并肩战死意味着什么?以这样的方式死去,神殿之门有多大的机会对我敞开?没有明确的“神谕”讲述这点,但引导起来非常容易。
借着浓雾,残影和孤雁还摧毁过几架巨大的投石车和床弩。那东西很脆,对孤雁来说就一刀的事。然而孤雁砍得越多,残影心里越怕。这些喷石吐箭的巨兽,按理绝不可能打中自己。但如果是在雾气最重的时候呢?也不可能,靠耳力依然可以闪避。如果有暴雨、有雷鸣呢?自己的话,应该…还是能躲开,应该吧。可孤雁能吗?鬼蛾能吗?寒星能吗?冥烛能吗?
当然,浓雾、暴雨和雷鸣,也同时令对方难以瞄准。就算鬼蛾比较笨,孤雁比较慢,打中她们的机会也万不足一。可是…如果没完没了呢?一次是万一,十次就是千一,百次就是百一。
一支浩如烟海,百折不溃的联军,要怎么对付?偷营这种事,不能总干。如果连续好几次都没用,就更需克制。不能让对方觉出:原来…你们也就这点能耐。
时至今日,对方可能已经在这样想了。神卫虽然没有怪力,可要论“怪力乱神”的学问,他们是当之无愧的集大成者。“圣殿”从来不曾否认这世上有邪法或者巫术。相反他们承认,并以此为由清洗过“洛拉玛人”。这场战役拖延越久,将士们就越容易相信——自己面对的,只不过是会点邪术的“女巫”而已。
透过对俘虏的审讯,残影确知联军高估了“异教徒”的人数,但这不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情报。她甚至怀疑,对方真正的指挥官可能根本懒得去评估,反正不管有多少,打法都一样——用一层一层的堡垒,一步一步侵占妖人的领地,一步一步挤压妖人的活动范围,直到她们无法生存。接下去,就是决战。
你有妖法是吧,隔空斩人是吧?我信了。就要测测你能斩几个!一万够不够?五万够不够?不够,后面还有。
“湿地沼泽”周边的所有王国,残影都偷偷去过。她基本确信,就算它们加在一起有这么多兵,也不太可能有这么多钱。在一片比“王国腹地”还大的沼泽,这样密集地修堡,这样漫长的消耗,王国是撑不起的。如果是“圣殿”出钱,那就不同。“圣殿”的财力也有穷尽,但如果只针对一片湿地,则完全可以认为“圣殿”的钱无穷多。
残影估不出“圣殿”究竟有多少钱。但她知道对“罗摩夏”而言,这种体量的工程不值一提。降一格,对“薛瑞”也一样。再降一格,早期的“木叶商团”也能承受。想凭着隐匿和消耗来打赢这场战争,已经不可能了。
而且自己一方有百多名素人,其中四十多个是花了半年工夫,呕心沥血调教出的“雨露”,她们可不能死。一直藏在山顶也不是办法,迟早会被堡垒围住。到了那一步,就真的一点余地都没有了。
就算安修能闯帝宫,他也是奔着一个人去,顺手杀一些挡路的。就算是安修,也没力气杀光帝宫里所有的禁卫。一个安修领着五个小安修,还要护着一百多素人,面对几万兵甚至更多兵……开什么玩笑?这怎么打呀!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残影以前想过一个问题,没有答案。如今她又开始想,心中的天平朝另侧倾斜了些:如果没有那些雨后春笋般源源冒出的低阶武人,如果从头到尾就只有安修一个,他能敲响“帝国的丧钟”吗?就算他能一个接一个地杀皇帝,那样真能让一个绵延八千载的帝国崩解吗?还有…他真能一个接一个地杀皇帝吗?被杀的经验多了,皇帝们能不能慢慢想出收拾他的法子?无穷多的人对付一个,真就对付不了吗?
残影不是安修,就算她是,也不能去杀“大祭司”。那只会引发新一轮的“大清洁”。“神教”是比“帝国”更难崩溃的势力,因为“皇帝”是终点,往上没东西了。而“祭司”只是神仆,圣堂和圣所效忠的、民众和国王信仰的,并不是“大祭司”,更不是“大主教”。
相反按照清尘的说法,“大祭司”和“大主教”才是遏止“大清洁”的关键。在“神之泪”降临后重启“大清洁”,对“神教”而言是件蠢事,对“洛拉玛人”也绝对是场灾难。“厄古斯”失去位格,“洛拉玛”失去火种,两败俱输。
最好的结果是:“神教”始终保持“外松内紧”,始终表演对“异教”的轻蔑。直到“天神洛拉玛”以这片沼泽为基,开枝散叶,争取到足够数量的信徒。直到大多数人的信仰开始动摇,开始怀疑究竟哪位才是真神……到了那个时候,“清洁”就来不及了。聪明的贵族会阳奉阴违,地室里窝藏的女巫不会交出,也不会马上放走,而是从“圈养”变成“供养”,静观其变。走到那一步,就算赢了。
现在,距离那一步还非常遥远。“白子”才落下一枚,眼前已是黑云压城。
“要保住所有人,只能趁现在。借着浓雾,一个一个背出去,还来得及。”山顶营地边沿,残影望着脚下蒙蒙水雾,对欧蕾娅说。在她面前,残影本来就懒得伪装,此时更没心思。她需要一个和她一起想的人。
“到现在还不肯诅咒厄古斯的,就不能算同伴了。”欧蕾娅也望着脚下的飘渺,目光比身旁圣女更为坚毅。这一刻,只知道很少,也没有力量的她,仿佛才是真正的首领。“我不想她们死。但离开这里之后,她们会更容易背叛。尤其是年纪大的那些,距离衰老越近,就越容易背叛。”
“那些人里,有‘雨露’的妈妈。如果放弃她们……”残影不喜欢这样的自己。成为家主之后,她做事愈发瞻前顾后。这不是心软,她确信自己的残忍即便没有增加,起码也没减少。她只是…越来越不敢赌。
“没关系,只要她们相信……”欧蕾娅顿了一下,哪怕没有第三个人听见,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言辞。心照不宣是一回事,说破,就太不明智了。“百万年后,所有洛拉玛人的灵魂都会在‘天之国’复苏。‘雨露’们…都很清楚这一点。”
“唉……本想先逼退这一波,多积些淫威再开始,是我错了。现在只好硬来。”残影不会对欧蕾娅讲这种话。心照不宣是一回事,说破,就太不明智了。这是当天夜里,她将头脸埋在鬼蛾胸间,闷声闷气说的。鬼蛾不能开口,残影反而比以往更愿意和她讲心事。
…………
卢索索王国的“王宫”很大,王宫内的“议事厅”也很大。
议事厅正中的长桌很大,长桌两侧的宽椅,椅背有一人多高。“大”,是沃夫冈伽人最基本的审美。
长桌之大,让人显得渺小;议事厅之大,让长桌显得渺小。所以即便厅间摆着一只“比好张大床拼在一起还长”的木桌,厅内仍显得空空荡荡。
长桌靠南一侧的“窄边”,独属于国王一人。如果王后参政,则“长边”靠近国王左手的第一个位置属于王后。如果王后不参政,就属于首相。
自古以来,“王”左手边的位置高于右手边,两侧的位置高于更远处。黄土、红土,皆是如此。这是因为,大多数人惯用手右。故而“王”左手边的那个人,要刺杀他会更容易。
议事厅南侧尽头,也就是国王座椅背后很远的地方,有一道巨大的“石屏”。石屏后藏着什么,除国王与王后外,谁也不许知道。看,就是谋反。
后面可能藏着禁卫,也可能没有。那取决于国王的心思。总之对于大臣和将军们而言,不管你有多少朋党、多少兵马,只要你来“议事”,你的命就在国王手里。
即便是法度庄严、杀机暗伏,“王国”与“帝国”相比,例行议事的规程还是显得随意许多。王臣与将军们不需要齐齐守在宫门之外,等到宫门敞开才一起进入。在这里,重臣进出王宫是很容易的,宫门的禁卫认手牌,也认脸。两样全都对上,就会放行。
重臣们可以提前进入议事厅,谁先来,谁就先坐。等国王出现,再起立行礼即可。唯一的规矩是:不能比国王晚到。
这日晨间,第一个进入“议事厅”的是“外交大臣”。然而国王已经在了。国王…跪着。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他双膝跪地,双手交握,面朝南侧石屏。左手边与他摆出相同姿势的,是从不参政的王后。
石屏下方,一个通体白衣的女人坐在国王对面。外交大臣读了太多书,目光不太清明,但脑筋无比清明。他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,这时候绝不能跑,也跑不掉。
他壮着胆子,颤巍巍走到近前,这才瞧清了更为惊悚的一幕。国王对面的女人坐着,臀下没有椅子。
女人赤着双足,右腿呈盘膝之态,平放在左腿之下,右踝抵着左侧膝窝。然而她的左腿…是下垂的。全身上下,只左脚拇趾趾尖…触着地面。女人的坐姿很端庄,同时又很松弛。松弛到仿佛臀下就是有一张木椅,而自己双眼昏花,怎么也寻不见它。
白衣女人左后,站着一名瘦小的白衣女人。她腰上悬着两柄短刀,那刀…好细呀。她左手握着一柄黑剑,和寻常的双手剑差不多长,但是…好细呀。
坐着的白衣女人两侧,呈“扇叶状”分立着另外四个白衣女人。左边第一个女人持着长刀,那刀…好细呀;左边第二个女人持单手刀,那刀…好细呀;右边第二个女人持单手剑,那剑…好细呀;右边第一个女人持着一人多高的短枪,枪身自前端而下,猩红、绯红、水红层层渐变…好妖异呀。(注:持单刀的是鬼蛾,她的绳鞭藏在袖中,手里是“雪脏”。)
“提诺里,跪下。”国王轻声下令,像是好友的规劝,不带半分威严。此情此景,却比来自先王的怒吼更难抗拒。外交大臣是很聪明的人。就算他是傻子,也能猜出对面坐的是谁。因此他犹疑着,颤抖着,没有动。
国王不再做声。对面的女人也没有动,就用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姿态静静地坐着,目光射在他的胸膛,又穿过他的胸膛,仿佛根本看不见他。
空旷的议事厅内,鸦雀无声。时光寸寸流逝,每一个须臾,都宛如空气凝结成的波涛,没有重量的巨浪挤压着他、拍打着他、轰砸着他……
一个膝盖,两个膝盖,“提诺里”终于跪了下去。他当然知道这一跪意味着什么,厄古斯…从来不是一位仁慈的神明。可他的双腿,实在撑不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