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星没有弃剑。她仅剩一腿能站,剑亦是拐。
弃了双刃,残影更快。岚步九转,骗出六记“沉沙掌”、一记“搬拦捶”,还有寒星凝神敛意、银蛇吐信的一刺!
孤雁的功夫很杂,因为她师傅更杂。枯荣城的武馆、莫问塔的佣兵;能买的、能换的,各种流派师傅都学。
寒星的功夫很纯,比她师傅更纯。木青儿打她,她抵抗,这就的全部。
重捶当胸,芒刺在背。残影不是秀秀,她无力卷动长发,引偏裁决的剑尖。于是岚步又转。
寒星也非孤雁,电闪之击,仍可收放自如。真气凝于剑锋之上,并未如刀芒般喷吐、倾泻。一刺一收,孤雁无需挪步。残影闪向侧首,星、雁仍呈掎角。寒星右足已废,二人与影缠斗,须以她为核,以守待攻。
收剑杵地的一霎,一枚半透明的晶莹薄片飞入寒星咽喉。几乎没有过程的路径之上,一串微不可见的细小血珠被空气摩擦,化成淡淡红雾。
寒星与寒剑,缓缓倾倒向同一个方位。闭目前的刹那,她看清了:残影左足第二趾,少了一枚甲片。
“鹊桥”练到刀上,“烟波刃”练到脚上。这是残影的隐秘之一,与清尘比武时泄了出去。只有叶玄见过…她的第五柄刀。
暗器击杀同境武者,是极难的。必须出奇不意,且卡在“前招”与“后手”的缝隙之间。残影办到了,尝不出半分喜慰。
她不该观察寒星倒下的过程,更不该在她倒下后,看那么久。失去甲片的脚趾,越来越痛。这和肩头那道浅浅血痕不同,脚痛,是致命的。
孤雁攻了过来。脚踩桩位,步步生根;双掌化弧,排山倒海。这是“云手”,枯荣城三流武馆的压箱绝艺,黄金三百两购得。武师不济和功法不济,是两回事。残影从来就明白这一点。“云手”之妙,绝不在“无用散手”之下,更不是山均之流的“大开碑手”所能相提并论。
扣膝夹肘,沉肩收臂。残影摆出一副孤雁从未见过的架势,将自己“钉”在了地上。拳来掌往间,更是一种与她“机变跳脱”全不相符的内敛与端严。
“寸手”。南方小拳种,门徒三百余。同叶红儿打过一架的莫志梅,是这一门的佼佼者。也是莫志梅将这门功法带入北地。北方“寸手堂”与南方“寸手门”并不和睦,小小拳馆,亦有正统之争。残影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用上这门功法,她学这个,纯粹是因为看了《日记》,想体验公主打过的架。
此时脚趾剧痛,飘忽不能。“寸手”取中线,刚好与大气磅礴的“云手”相克。并非克制,只是相克。或说是一种风骨上的悖反。这不是残影最擅长的功法,却是一个孤雁最不适应的残影。
挥扫与横格、冲拳与化劲,仿佛尘与冰的碰撞,十几次换招过后,两种迥异的功法渐渐失去风格,融化成泥,最终转为“揉手”的较量。二人的“无痕手”皆是叶玄所授,习得后,皆弃之不用。那是个一点点将对手磨死的功法,孤雁嫌烦,残影嫌慢。
嫌归嫌,会归会,两人的手指终是剃刀。只不过谁都无意去剃对方小臂,刀刀奔着咽喉!生死相搏,取咽喉合理。可谁又能说这不是默契?不是宁杀勿虐的情义?
一抹胭红,浸透圣女的前襟。
她叫姜妍。平瑶镇的寡妇,莫问塔的雇主,木叶家的债奴,神之泪溅起的尘垢,洛拉玛教会的…圣女。
…………
“终究你还是让我。看不起谁呢…雁子。”没有墓碑,没有坟包。一星一雁、一刀一剑,就埋在木青儿后院的菜园,她不怕,也不嫌。残影坐在孤雁旁边,或说上面。一壶果酒,一壶清水。
就在刚刚,就在前院,夕阳尚未红透的时候。她们望着彼此,拔出了刀。孤雁的每一招都在全心全意地杀她,每一次战法的选择,又都在让她。
狂暴一刀,出在残影最灵活的时候;残影在身周摇闪,她用沉沙掌、搬拦捶,那都是攻守均衡的武技,真想换命,还不如金刚掌实在;残影伤了足趾,她改用云手,那是个不倒翁的功夫,掌力澎湃如云,下盘稳若石浆。
“真以为你两只脚,能快过我一只半吗?哼…都没机会知道了。若人真的有魂,若你魂还没散,今晚来我梦里吧,再打一次。”
“你…就不用了,我怕鬼。天上人间,各自安好吧。”侧头看着不远处埋葬寒星的新泥,残影兀自喃喃。“云想衣裳,花想容。你美还不行吗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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泪宫另处,烟菲尔被拘禁在她自己房内,窗门皆由外侧反锁。她很焦躁,不是因为禁足。靠近巫女当然要付出代价,失去自由仅仅是预想中最不坏的一种。她焦躁,是因为等得太久了。
将自己的观察说给“影”,这样对吗?来到这里快一个月了,她几乎去哪儿都带着我,睡觉也在隔壁的“内厅”,那大概是一个她能听见我,我听不见她的距离吧。
说过星、雁的事,回来就将我锁了。瞧她的神情,多半要去“谈心”。已经过了…快三个大时,那边发生了什么?接下来,我又会遭遇什么?
我的观察正确吗?从影的反应来看,至少她认为有正确的可能。但凡有这种可能,哪怕千一、万一,她们就不是神明。当然不是,洛拉玛不是,厄古斯也不是。然而巫女的威能是真的,她们掌握某种奇异的力量,这是真的。
神之泪有没有威能?是不是傀儡?只见过她一次,还辨不出。两百多年前的大瘟疫,是偶然吗?教廷清洗洛拉玛人,纯粹是为了稳固信仰吗?
那个听上去最最荒谬的传言,会不会有几分道理?
洛拉玛人真有巫术,或者说世间真有巫术,恰好被某些洛拉玛人掌握。大瘟疫可能是个意外,也可能是无法避免的附带。她们真实的目的是……养蛊?
真有这种事吗?人也能做蛊吗?不是只有虫吗?“五大巫女”是时隔两百多年,终于成熟了的蛊吗?她们长相奇特,又奇得几乎一致。同一批蛊吗?神之泪不是傀儡,而是蛊师?这样似乎也说得通,只是…太荒谬了。
如果她们是蛊,那影是不是过于机灵了?星和雁瞧着傻呆呆的,却有能力背叛蛊师?不,童话里得到的常识,不能用。我根本不了解蛊,如果她们真是的话。
不管怎样,我已经站在了厄古斯对面。洛拉玛必须赢。察觉到星、雁异常,必须得告诉影。畏缩是没用的。若我的伪神败给了别人的,那才真正是必死无疑。
我做得没错!可是,好害怕呀。不论你是谁,是什么,影…快点回来,好吗。一只大肥鹅,曲项向天歌。白毛浮绿水,红掌拨清波。是这样唱吧?不管这是什么咒语,我祈求你平安。快点回来,好吗?
…………
登陆红土之后,鬼蛾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守秘。除此之外,一切“带她一起”的行动都成了奖赏,而非任务。这很可怜。所以残影让木青儿待她好些。与叶玄的叮嘱不同,残影说的是“我命令你。”
至于怎样算是“好些”,残影也无法深究。更具体的指示,多半会适得其反。几十年前,渡河北归的船舱内,木青儿许她一个愿望。那愿望带来了怎样的后果,她记忆犹新。
若即若离,以若即为主。这是残影所认为的,小蛾待在青儿姐身边时,最幸福的状态。
“打不了。人不够。”一壶果酒,一壶清水。残影在陪孤雁,也在等鬼蛾到来。清理门户这种事,当然不能让她参与。她命令她在午夜之前,将慕雪身上那幅“低语”绘在纸上,绘不完,家法伺候。鬼蛾不明白残影要做什么,但这许多年下来,她早已学会把残影的指令当真。
与中原时相比,鬼蛾的画功略有精进。要说打发时间,没有比这更好的情趣了。严禁画任何中原的东西;画出红土的任何东西也禁止给外人看;还有…不许画神之泪的春宫!对这“有点危险”的爱好,残影上了三道锁。
月上高天,午夜未至。蛾带着“低语”来了。将画递给残影,凤眼呼扇了两下。一些简单的诉说,现在已不用写,对视就能明白。她想打雀牌。
“雁不在家吗?还是你又要走了?打一会儿嘛……”这种长句,仍需写在手心,光用眼睛不行。
残影牵起鬼蛾的手,走入木青儿房内。她坐在内厅,就是连接“正厅”与“寝室”的那间。她在桌前,在吃骨头。
晚膳的餐车,孤零零停在“泪宫”偏门之外,藏在门口的“转廊”内侧。没人有资格目睹“神之泪”或“圣女”推小车的样子。也没人知道她们一餐吃多少,或者某餐吃了没有。这些都是不可谈论、不可窥探的隐秘。
午膳是肋排。脒脒肉比羊肉更嫩,膻味更小。她名叫“维泽”的时候,最常吃的就是这个。后来她变成“小薇”,变成“木青儿”,吃不上了。如今她是“神之泪”,重又享受到做奴时的美味。
午间的肋排吃到一半,被残影打断。此时夜已深了,肉和骨,都已冷透。她在吃骨头。
鬼蛾坐到木青儿身旁,拾起盘中被剥下的冷肉,大块送入口中。作画使人沉静,家法令人胆颤。她缩在自己住处,埋头绘着“低语”,晚膳的餐车也未及去推。此时见了肉,更觉饥饿。
青儿姐深夜用餐,不太寻常;只吃骨头,也不太寻常。鬼蛾察觉到,但没多想。
“雁子死了,我杀的。还有寒星。”将鬼蛾牵到此处,就为了不必说第二遍、第三遍。若没有木青儿在侧,不论说得有多认真,面容有多凝重,鬼蛾一定认为是在耍她。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新入口的肉,越嚼越慢,在明显还没磨碎时,强吞了下去。然后她开始呕吐……青儿姐为什么吃骨头,她仿佛懂了。
鬼蛾上一次呕吐,是因为吃土。是因为妈妈在饥荒中抛弃了她,没有人给她做泥饼了。百多年来,她一直试图告诉自己:那不是抛弃,是走散。她也确实不清楚睡着的那几个时辰里,究竟发生了什么。可她就是知道,妈妈不要她了。
“什么时候杀我?”鬼蛾抬起头,嘴角还挂着酸苦的胃液。这一次并非用眼神交谈,她说话了。
“你不问为什么?”残影冷冷道。语调、神情,没有丝毫愧疚。
“去你妈的!”鬼蛾已经六年多没有说话。自双脚踏上红泥,再没说过一句。咀嚼与说话所用到的肌肉,至少有一半是不重叠的。旱灾与素人的差别在于:废置的肌肉,不会萎缩。因此她的咒骂只是僵硬,字句依旧分明。
“锁上。”
后颈一麻,吐了满桌、满地、满身的鬼蛾,转瞬已靠坐在木青儿怀中。木青儿左着环着她的腰,右手自腋下穿出,扣住左肩。
和“剪舌头”那次一样,不曾一处一处点她穴道,强横无匹的真气悍然侵入经脉,霸占了所有通路。
鬼蛾没有反抗,也反抗不了。她像只困在囚笼里的凶兽,恶狠狠瞪视着将自己塞入囹圄的猎户。她最好的朋友,最亲的姐妹。
纤巧的右手捏住咽喉,一寸寸地收紧,收紧。眼前一点点变黑,变黑。胸腔一点点变痛,变痛。她出不了声,肺叶疯狂地咆哮,咆哮!
她不会杀她,她也知道她不会。但生命缓缓流出身体的感觉,是那样真切。
手放松,又收紧。放松,又收紧。直到野兽眼中的凶光变得孱弱,变成乞怜。再放松,再收紧……
“还想死吗?”
鬼蛾不再说话,只是摇头。摇得极快,幅度极小。若不结合先前的问话,甚至分不清那是摇头还是颤抖。
“把你吐出的脏东西,给我舔了!”木青儿松开缠抱,鬼蛾滑到地上的一瞬,残影丢过一条手帕。话说得有点重了,她很怕鬼蛾真的伸舌去舔。那是她最好的姐妹,世上仅有的三个无论如何也杀不了的人之一。这贱东西,自己太了解了。她有多残忍,就有多软弱。
鬼蛾跪在地上,一边哭,一边抹。哭不敢大声,抹不敢用力。小小手帕,又哪里擦得净这么大一滩?残影要的,只是服从。必须在她情绪最激烈的时候把她镇住,否则…后患无穷。
“问我为什么。”残影命令。
停止了无意义的清洁,鬼蛾张开嘴,又闭上嘴;抬起头,又低下头;伸出手,又缩回手,在裤腿未湿处抹了几下,这才颤巍巍将食指抵在残影手心。
“唉…她们……你整天在家,不该是你先瞧出来吗?”残影不再严厉,语调终于显出悲苦。她没提烟菲尔,只说是自己的观察。也的确有一大半都是她自己的记忆,否则不可能醒得如此之快。她只差一个“点破”而已。中原人固有的观念,默认神是工具。星、雁的异常她并非体察不到,只是在此类事情上,比土着迟钝而已。
鬼蛾不是问题。从一开始她就知道,鬼蛾不是问题。真正的难关,在后面。
…………
“娘,我做错了吗?”残影望着桌面的信纸,面无表情地呢喃道。与云洛的声音时常在叶玄脑中发起质问不同,残影的心事,公主从不回应。她问的是:我杀了星、雁,却放过烛,这错了吗?
信纸,没有字。棕黄的皮纸正中,摆着半条舌头。
三十五年。自周莲化名田雨,挡在驼队之前,已过了三十五年。
三十五年。木叶家接纳她,又失去她。
三十五年。莲变成烛,重新拥有家,又失去家。
残影做的事,她无法痛恨,也无法体谅。她要的家…不是这样。
“我走了,会守秘。”这是舌头对残影说的、对叶玄说的。她还有许多话想说给小蛾,也的确写了一封长信给她。临走前,又把信吃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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