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相识起,云洛几乎从没乖乖听过叶玄的话。唯独这次,分毫不差地执行着他的指示。翻山涉水、风餐露宿,尽寻荒僻无人处行路。直到遥遥望见那“巍巍天下第一雄城”高耸、厚重的外墙,才终于无所顾忌地发足狂奔。
苍城“外城”的城门,日间不闭。三教九流皆可随意进出,除大股车队之外,惯常不会遭遇盘查。然而“那淡黄的小小身影”如貂鼠般蹿进城门的速度实在过于迅捷,迅捷到令“北城门”的“兵长”不得不心生戒惧:“何人,站下!”
云洛没有理会背后的呼喝,奔行间,她只感觉“第一道城门”到“第二道城门”的距离,近得有些不可理喻。“‘苍城’不是北方最大的城吗?不是应该比‘枯荣城’大很多吗?这就到‘内城’了?”她心中迷惑,没空细想,只庆幸下一道城门也是开着的。
如果清尘在场,她或许可以告诉云洛:两道城门,都是“外城”的城门。这东西,叫做“瓮城”。
所谓“瓮城”,就是沿城墙边缘而建的小城,分“内凹”与“外凸”两种,取“瓮中捉鳖”之意。“苍城”的“瓮城”便是“内凹”之形。
上古时代,几乎所有大城都会修筑“瓮城”。这是极重要的“城防”之器。但凡城池,最薄弱处必是城门。而“瓮城”的存在,会令攻破第一层城门的敌军陷入狭小囹圄,遭三侧箭矢合击。
后“凉帝国”崛起于灾变之季。“南抵默海、北至冻土”的每一寸土地,尽归“罗摩”。
鼎盛时,放眼天下已无外敌的“大凉帝国”勒令辖内所有城邑拆除“瓮城”,违者以谋逆论。唯有“帝都-苍城”和“旧都-凉城”的“瓮城”得以保全。再后来,到了武人横行、飞檐走壁的“灾害纪元”,“瓮城”已无任何用处,更不会有哪位城主去修建这种东西。是以从未到过“苍城”的“云洛”不识此物,也在情理之中。
蹿过第二道城门,以为此处就是“内城”的云洛,一时反倒没了方向。她只知“吴府”在内城,却不知具体是在何处。于是只好停了脚步,转头求助追缉自己的那队“城卫”。
“我叫云洛,我找吴福!”不等城卫喝问,云洛抢先开口。
兵长依循惯例,一个简单的手势,先令七名部从将眼前的矮小女子围了起来,但并未拔刀。而后才琢磨起她刚刚说了什么:“云洛?‘云大夫’家的‘云洛’吗?”
“是,我找吴福!”云洛焦急地重复。全不想自己跑了那么多天,其实不差这一时半刻。越靠近,就越焦急。
“兵长”这时细瞧眼前女子,衣裤到处都是破口,满头乱发打绺儿,一张小脸也不干不净……乍看根本像个乞儿。饶是如此,女子的话“兵长”还是信了九分。凭那入城时一闪而过的身法,凭那一看就值不少银子的短剑,更凭那个基本已经坐实的传闻。
云洛的轻功很好,却如何也及不上“信鸦”。她听从叶玄的安排,不入城、不进村、不乘船,路上几乎一个活人也没瞧见。
“丰临城”的血案、“木叶家”的失踪以及“残影”那耐人寻味又令人发指的“遗嘱”,早已在“苍城”传得沸沸扬扬。唯有云洛,全不知情。
“兵长”并不知道“云洛”不知情,他理所当然地认为“云洛”是带着绝密的情报回到“苍城”。既然涉及绝密,最好不要多问;既然涉及“吴福”,最好不要拖延。
“请随我来。”兵长无需询问,瞧她神情、举止,便知她没有进出“内城”的“手牌”。浅浅致了一礼后,引着她往设于“外城南区”的“刑律司-四分所”行去。
“杜执领,这位小姐自称是‘云大人’的妹妹‘云洛’,有急事要找‘吴福’先生。”他口中称所的“云大人”,是指“云溱”。此时的“云溱”早已是象征着“苍城”最高权力的“苍城商会-执佬”之一。兵长身为“苍城城卫”,对上司禀报“云洛”自称的身份时,按规矩要以“云溱”为源点,不能说她是“云大夫的二女儿”。而“吴福”虽是“苍城”无可争议的至高战力,但于城内无司无职,亦不是哪个宗派的掌门或哪个商团的老板。故此兵长提及“吴福”时,只称“先生”。
“我是云洛,带我去见吴福!”发现自己没有被带到“吴府”,而是进了“刑律所”,云洛十分恼怒。对着被称为“杜执领”的男人,疾言厉色地重复了自己的来意。
那位“兵长”也并非有意刁难,实是他无权发放出入“内城”用的“手牌”,更无权判断自称“云洛”的女子身份属不属实。带她来见“杜执领”而不是要她“依规程去申领手牌”,这已经是职权范畴内最大的帮忙。同时,以“兵长”的老练、油滑,他能猜出满眼焦急的“云洛”不会满意这种曲折、繁复的处置,惟恐生出什么事端,因此在城门处只说“请随我来”,没告诉她要去什么地方。现下,这枚“烫手的小山芋”总算是扔出去了。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“兵长”禀报时,右手拇指微不可见地划了两个小小圆弧。被称作“杜执领”的男人的见状心知,这矮小女子武功很高,至少在“兵长”看来,很高。
打量了女子片刻,“杜执领”从桌后站起,走出几步,对着云洛和颜悦色道:“在下‘杜驰’,是‘刑律司-四分所’执领。云小姐莫急,我立即派人,骑马前去‘吴府’通禀。小姐可有‘物品’或‘留言’需要一并带给‘吴先生’吗?”
“杜驰”没有要求矮小女子“证明”自己的身份。因为不管她拿出什么东西,或说出什么言语,“杜驰”都没有足够的把握分辨真伪。他也没说“云小姐见谅,没手牌不行”之类的话,直接将进程滑到了下个步骤,仿佛“云洛”已经答应过要乖乖在这儿侯着。
“苍城”与“枯荣城”不同。“枯荣城”的“内城”明码标价,持“手牌”能入,没“手牌”的,给钱也能入。“苍城”的“内城”只认“手牌”。唯有一种情形下,没有“手牌”者也能进入“内城”,那就是持有更高阶“令牌”的人亲自将她领进去。比如“吴府”的管事。
“这…把这个给他!”云洛虽然焦急,一时却也想不出更快、更好的办法。而且这姓杜的执领,看上去的确是在帮忙的样子。这般想着,云洛“刷”地拔出短剑,将剑鞘递给了对方。
“杜驰”当然没看过“无用”,但望见那裸露在外,泛着“柔暖的淡黄色微芒”的细短剑身,他对眼前女子的身份又多了几分确信。遗憾的是,对方就只递出了剑鞘。“顾长卿”亲铸的名剑近在咫尺却无缘触碰,这让将大半薪俸都花费在“兵刃收藏”上的他心痒至极。
“等一下。”正当“杜驰”唤来门外的部从,交代他持着信物,快马赶去“吴府”时,云洛开口将剑鞘要了回去,割下一片已沾染了不少污秽的淡黄衣摆,打了个结,系在剑鞘之上,才又递还给那名部从。
她忽然想到,自己与“吴福”只见过一次面。那时虽然也持着这柄短剑,可时隔二十多年,他又怎会记得自己的剑鞘是什么模样?那一日,“吴福”断了手臂,是自己割下衣摆为他包扎。这件事……他多半不会忘记。这事不算秘密,却是独属于他们二人的纽带。
部从带着剑鞘离去,“杜驰”将“云洛”请到客室,命人端上各色茶点,并送来一件比她身形宽大许多的黑色斗篷。云洛一路之上翻了不少山林。手臂、小腿处的衣裳,划破得最多也最严重。有好几处已隐隐透出肌肤。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,云洛还是很感激这位“杜执领”的体贴。
狼吞虎咽吃着茶点,心焦如焚等着吴福,云洛还是警惕地察觉到屋内气氛有一丝古怪。抬眼看去,只见“杜驰”正色眯眯盯着“赤身露体”横陈在桌面的短剑“无用”,垂涎欲滴。
云洛吓了一跳,本能地丢下捏在右手的“桂花酥”,闪电般握住了剑柄:“你要干嘛!”她口中不怎么优雅地塞着一大块糕点,仅凭戒惧的目光,也能明白无误传达出心中所想。
杜驰也是一惊,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,忙抬起双手,尽量将身子靠向椅背,略显慌张也是扮演慌张地快速说道:“不、不,别误会。我……嘿嘿,云小姐莫要取笑,我一看见好兵刃,就挪不开眼。这短剑…是‘无用’吧?”
“嗯。”云洛点了点头,慢慢地松开剑柄,重新置于桌面。她爱极了这柄短剑,每每有人称赞,总是欢喜不已。只不过今日,她实在没有心思与这“识货之人”闲谈。
一番插曲过后,“云洛”吃点心的样子矜持了许多。“杜驰”那边更是坐立难安。短剑还摆在桌上,不看肯定是忍不住的。看,又不好意思直勾勾盯着。仿佛间,竟又是“少年时偷瞧邻家姐姐”的那般滋味儿。现如今,“邻家姐姐”已成了“自家媳妇”,整日因不满“收藏刀剑”的嗜好而争吵不休的“自家媳妇”。
顾忌男女之别,客室的正门始终敞着。“杜驰”好几次干脆想要出去,未及离坐,脑中又不自主地编织出“非留下不可”的理由:她若真是“云大人”的妹妹、“云大夫”的女儿,我身为此处的最高官长,怠慢了可不太妥;她若是个假的,我身为此处的最高官长,不时刻盯着岂非渎职?嗯…还是留下。
日间寻找“吴福”,总是比夜晚容易许多。“苍城”有太多妓馆、青楼,“吴府”却只有一座。即便考虑了此节,事情得到反馈的速度仍然超出“杜驰”的预料。马没这么快,“吴福”是“跑着”来的。
“吴大哥!”终于看到独臂、短须的吴福,云洛一时心神激荡。跳下座椅,拖着及地的纯黑斗篷,几个箭步奔到他身前又立即停住。饶是她不太理会“授受不亲”那一套,二人也没有熟络到可以“无故触碰彼此”的地步。
方才一瞬,之所以不自觉地朝着“吴福”扑去,实在是由于这一路累积了太多的孤独、恐惧与委屈。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“小洛…”吴福极轻柔地念着她的名字,伸出仅剩的右手,将短剑“无用”的钢鞘递还。系在钢鞘之上那一抹“沾染了污秽的淡黄衣摆”却早已被他收入怀中。
见“吴福”已到,“杜驰”与他浅浅互行一礼,寒暄了一两句后,自觉退出屋子,将客室留给二人,同时带走了院中值守的侍卫。离开时并未顺手关门。
重任在肩,云洛可没有避嫌的念头,披着一身纯黑斗篷的她当即抢到门边,极迅速地分向左右探望了下,旋即将厚重的“对开木门”紧紧闭合,里侧两副精铁所制的门栓,一别一扣,也全数锁好。这才转过头,从怀中摸出“叶玄”交托给她的“蛇皮信封”,急切中透着哀恳地颤声道:“吴大哥,求你救救他……不、不是!我没看,我没看过!你瞧,火漆封印得好好的,我真没看过!”
话说到一半,云洛忽然想起什么,当即语无伦次地辩解起来。叶玄曾警告说:若知你偷看,吴福或不肯救我。虽然她全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,此刻还是惟恐“吴福”误以为自己偷瞧过信中内容。
“不用急,慢慢说。”吴福接过信封,假装察看了下头尾两端“用于封印信口的暗红色火漆”,又假装满意地点了点头。他根本不清楚是怎么回事,只隐约感觉如此做能安慰到她。
吴福的镇静,似乎的确影响到云洛。被重新引回椅中坐下的她,呼吸变得均匀了些:“吴大哥,他遇上了难事,请你去‘丰临城’救他。我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,他只让我…将这封信交给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