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数子吧!”李格非对还在对着棋盘苦苦思索的秦刚笑道,“不过这次回来,下的两局都能被你拖到官子阶段,贤婿的棋力见长啊!”
“见长也免不了还是输,不甘心啊!”再三评估了之后才放下手里棋子的秦刚,却是换了一个话题道,“小婿倒是真心佩服岳父的心态,这次京东招安,其他诸人大多都获得了官职,唯独岳父既未被起复,甚至连是否被赦免的只字片言都未得到……”
“你是想说老夫被刻意遗忘了吧?”李格非打断了他的话,“只是当今被刻意遗忘的又何止老夫一人!其实有时被遗忘也未必不是件好事,对不?”
的确,当初李格非下了决心要帮秦刚一把,便就出头担任了谁也不愿做的齐淄保乡会会长——因为没人想当出头鸟,就算大家都相信法不责众,事情闹大后朝廷一定会在招安时赦免绝大多数人,但是领头鸟却要另当别论。
统治者再软弱,基本思路都极明确:出头鸟要是也能捞到好处,那么后患无穷。日常去衙门喊冤的就会有原罪,要滚钉板、打杀威棒,甚至证明冤枉也会与被告一同治罪。
朝廷招安的默认条件里,必须要带头大哥付出一些代价。
所幸这次京东东路的招安谈判中,两边都是自己人,最终商定,保乡会里的执事会长、理事会长、分会长等都可以招安授官任用,唯有总会长李格非一人,不招安、不惩罚、不提及、不讨论,让他回到李家庄继续做庄主老爷。
其实对于这样的默契处理,李格非十分满意。
“迒哥已经送回了来信,还给我们捎了些新鲜的东西。说那里环境非常好,少游、履常他们还带话让老夫有空走一走那里!”李格非一边说着,一边慢条斯理地在棋盘上开始填子,为最后的计数作着准备,“被他们这一说,还真是被勾起了这种想法啊!”
“岳父若真下决心想去看,小婿随时可以安排。眼下天寒,可能需要多走些陆路去密州港,要是再等两个月,从莱州港便会更方便些!”秦刚却是笑吟吟地看着李格非。
“那就等等再说吧!老夫现在倒是很想看看徐之你所说的‘特区’,到底会能成怎样?如今朝廷招安已定,各地新任官员也将陆续到达。其实登州、密州早就有过海港,海贸生意也是他们一直在鼓励开展,过去的都漕、知州,他们难道就不明白这些道理吗?”
“知道与做好是两回事!海贸生意其实极不易,有三关要过。一是人心关,海上凶险,出海之人九死一生,非有决死之心者,不敢涉足。所以南方最早出海者,皆是视死如归者。京东东路原来富绅,多不愿冒险;二是财力关,海贸不比陆上商贩,肩扛手提、车载马驮即可,海路遥远,非千料万料以上难承其利,投资需金甚巨;三便是海上资源,凡海图路线,通商邦交,都曾是许多海商几辈人积累甚至拿命换来的,非有巨利难以换取。”秦刚耐心地向李格非解释其中的缘由,还展开讲述起海商在开辟新航线时经历的种种风险,当然也会说到成功通商之后获得利润之丰厚程度,让李格非甚为感慨:
“如徐之所言,老夫便明白了你为何会选择京东东路来过此三关的道理了!”
“愿闻其详!”
“先看人心,就从这遍地民变、官逼民反之事可见一斑。都有了杀官造反之心,自然也就不会担忧出海的亡命之志了;再看财力,京东缙绅经历了这么多的官府盘剥,自然明白旧财存在手上,始终要被贪官惦记,不如将其拿出,投入海贸经营,更有巨利等待在前面;最后的资源,则更不用担心了,那可不都在徐之你的手上嘛?!”
“岳父过奖了,不过所析甚是!凡新法施行,必须得有特区先行。以特区之特,规避诸多陈规旧习之扰。今日京东东路正逢民变招安之际,便是可为特区之良机。”
“既然知晓这里的利弊得失,为何此前、还有天下诸路及州县不能同样大兴海贸,并且从中各获其利乎?”
“根子出在了那里!”秦刚手指西面,意指京师皇宫,“朝廷无天下为公之心,地方尽累累营私之徒!以天下之大,幅员万里,必有南北价差、东西货异之事。陶朱公曰:‘知斗则修备,时用则知物’,此为国君之责任也。所以王荆公颁《市易法》,约束商贾之行为,规划售卖之时机,以图平抑市场物价、互通百姓物资有无;然后各地物产各异,运输不易,凡涉及赋税缴纳,为简化手续,理顺流程,又有《增价折纳法》,可增税收、降开支、促流通。此类立法本意,皆是用心设计,立意长远。然而,朝廷之无信牟利,上行不端则下效不轨,市易成贪腐之法、折纳为坑民手段。便看两浙、福建以及两广这些海商聚集之地,哪一地不是地方官员贪得无厌,吞其大部得利?海商或于本地苟延残喘、或于海外出走隐匿,终不为天下所知。所以最终,还就是简单粗暴地征收海税的市舶司,看起来是最为清廉与务实了!”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一句话,海贸虽好,但是却因为皇帝的贪婪与自私,把它视为自己私人的新增钱匣子,从它那里可以攫取大量的海税,然后从蔡京到地方各路州官,也把海商看成是比市商、农民更可容易宰割的牛羊,大家只想着各自闷头发财的事情。
“上行不义,下效不仁!确是如此!”李格非感慨着问道,“不知徐之在流求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?”
“流求因远悬海外,无天子决断,便从县州邦三级,各推选乡绅代表为议员,组成议会,讨论决策大事,官衙执行决议。因为议员来自民众,故少有害民祸民之策出台。”秦刚讲得比较简洁。
“议会?便如这里的保乡会?”李格非的脑子动得非常快,但是立刻思索道,“你说因为流求没有皇权,所以便以这议会代之,倒也无妨。但是来到这京东东路,乃我大宋天下治下,所以这保乡会,只可能会在民变叛乱之时才能出现。”
“是的,最先参与的地方缙绅是被逼无奈之下,才选择参加保乡会。但是正因为参加了后,才会发现,自己的利益只有自己才能保护,单纯的忍让只会等来官府变本加厉的欺压。有了保乡会的交流,则更可以发现,通过合作,大家可以拧成一股官府不敢忽视的力量,这样的力量足够支撑我们做一些之前做不了的事情,更可以保护一些过去无法保护到的利益。所以,在招安后,明面上的保乡会取消了,但是实际上每个地方的缙绅们,加上大家或多或少都在头顶上有一些官职,都应该明白,接下来应该怎么去做!”
李格非听到这里,才算是被这个女婿彻底折服。
其实古往今来,并非没有聪明的官员不知道中央与地方的矛盾、还有眼前与长远的博弈等等问题,但是对于绝大多数的官员来说,这些事情的本质在于高层人员的设计,而他们只需要选择站队即可。
今天的蔡京,为赵佶描绘了一幅“丰亨豫大”的所谓千古盛世之景,本质就是要让百姓缴纳更多的赋税,为皇帝聚敛更多的财富、然后构造出一个天下安乐、繁荣昌盛的大国气度。只要皇帝能够接受了这个建议,那么他以及自己的党羽便可以在这一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,肆意贪污、尽情捞钱。
在这样的背景之下,百姓人多但没有足够的力量,缙绅有能力但是缺乏起事的根本动力,从而一直处于被压迫被欺凌的底层而无能为力。但是这一次,秦刚却通过他的手腕与外部的商业资源推动改变了这里。而且他所选择的京东东路,也正好逢上了天时、地利、人和的诸多有利条件。
“爹爹,你怎么不说一声就在徐之这里呢?娘亲着人找了您好久,幸好我想着来这里看一下……”李清照不知什么时候急急地过来。
“哦,好好,我这就过去!”李格非笑呵呵地站起身,指着面前已经点数完毕的棋局,对秦刚说,“这回输得不多,就三四目,下回再来!”
李格非走后,李清照才对秦刚说道:“秦郎,湛哥从京城派了人来,说是给我送了新买的碑帖拓片,但是说非得看到交接的密钥之后才肯拿出来!”
听着李清照似乎有点小小的不悦,秦刚便笑道:“哈哈,既是需要密钥的,说明湛哥这次拿来的东西一定是花了大血本,得要让我先承这个情啊!”
“真的?咱们快去看看!”
两人急急地赶去西院,那里专门是秦刚护卫队所住之处,不但有专门的警戒与护卫,还有可以直通庄外的独立大门。此时也是李家庄眼下戒备最严的区域之一。
秦湛从京城派来的人并不认识秦刚,他只是固执地拿出一张画着古怪符号的纸片,要求接收东西的人必须说出与之对应的密钥语句才行。
秦刚看了看纸片,上面画的是他已经教给秦湛的花体字母,一共七个,稍稍思索之下应该是“但使龙城飞将在”的开头声母,他便微笑着告诉对方:“不教胡马度阴山!”
“小人请东家收货。”对方一听立刻松了一口气,恭恭敬敬地将所携带的一个包裹送上。
秦刚也立即叫人带对方到后边去休息,然后便招呼着李清照一起来拆开这个包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