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未散时,贾悦房里的铜鹤香炉正飘着沉水香。
她刚用青盐漱了口,就见小丫鬟春桃掀着棉帘进来,手里托着个朱漆描金的拜帖匣子,匣面上还沾着晨露:“姑娘,宁国府的喜福来送帖子,说是珍大哥哥请您晌午去会芳园用饭。”
贾悦擦手的帕子顿了顿。
喜福是贾珍身边最得用的长随,上回替贾珍送秋礼时,袖口还沾着酒渍,今日倒换了件簇新的宝蓝直裰,连帽檐都压得低低的,分明是领了要紧差使。
她接过匣子打开,里面躺着张洒金笺,字迹粗重如墨团,正是贾珍亲笔:“五妹妹素日最是明理,近日族里为田庄的事闹得慌,若得妹妹来坐坐,哥哥心里也踏实些。”
春桃在旁嘀咕:“前儿周嫂子说,南边庄子的租子今年多收了三千石,荣宁两府为怎么分吵得厉害。珍大哥哥向来只疼自己屋里的,这回请姑娘……”
“闭嘴。”贾悦指尖轻轻叩了叩桌沿,眼尾却浮起丝笑意。
她早听见二门上的婆子嚼舌根——宁国府这几年入不敷出,贾珍又好赌,把东庄的庄子典了一半,如今南边新涨的租子成了肥肉,他哪里肯让荣国府多占?
只是荣国府有王夫人撑着,又占着“长房”的名头,贾珍才要找个由头拉拢人。
她抬眼看向春桃:“去回喜福,就说我晌午准到。再把那对翡翠耳坠包上,就说是给尤大嫂子的见面礼。”
春桃应着去了,贾悦望着案头摆的《九章算术》发怔。
这书是前日沈墨托人送来的,夹页里还写着“算清田亩,方知人心”。
她摸着书页上的折痕,嘴角慢慢勾起来——贾珍要她当枪使,她偏要借这杆枪,先把贾府的账本子捅个透亮。
会芳园的梅花鹿在廊下啃着青萝卜,贾悦到时,贾珍正斜倚在暖阁的湘妃竹榻上,手里捏着串沉香念珠。
尤氏坐在下首,正给茶盏续水,水线晃了两晃,溅出几滴在桌布上,晕开个浅黄的印子。
“五妹妹来了!”贾珍坐直身子,念珠在掌心撞出轻响,“快坐,哥哥给你留了糟鹅掌,是苏州周娘子的手艺。”
贾悦福了福身,接过尤氏递来的茶盏。
茶里泡着金莲花,苦得舌尖发涩——尤氏素日最会讨好,今日却故意选了这等苦茶,分明是在提醒她,贾珍的“重用”没那么好接。
“哥哥唤我来,总不是单为吃这糟鹅掌吧?”贾悦搅着茶盏里的莲花,“听说南边庄子的租子,两府闹得凶?”
贾珍的手指在榻上敲了两下,目光扫过门口的小丫鬟。
等那丫鬟退到廊下,他才压低声音:“老祖宗疼着荣府,太太又最讲祖制。可如今宁府人口添了三房,荣府却还是那几房人,按祖制分岂不是亏了?五妹妹最是明白事理,若能在族会上帮哥哥说两句……”他从袖中摸出个锦盒,推到贾悦面前,“这是南海的东珠,妹妹戴着玩。”
贾悦望着那锦盒,东珠在缎面上泛着冷光。
她忽然想起前日在库房瞧见的账本子——宁府去年支了八百两银子给贾蓉置外室,荣府却替他们垫了三百两。
如今倒来哭穷?
“哥哥的心意,妹妹领了。”她伸手把锦盒推回去,“族会上妹妹自然替哥哥说话,只是……”她顿了顿,“账本子得先理清楚,否则空口说白话,太太那边也不好交代。”
贾珍的眉梢跳了跳,随即大笑:“到底是五妹妹心细!明日巳时,族会就在荣禧堂开,你可一定要来。”
尤氏在旁绞着帕子,直到贾悦告辞时,才追着送她到二门。
风卷着残叶掠过她鬓边的银簪,她低声道:“五妹妹,珍大哥哥这两年欠了赌坊的债……你可仔细着。”
贾悦脚步微顿,回头时正见尤氏眼底浮起层水光,像落在青石板上的雨珠,转瞬就被风吹散了。
第二日巳时,荣禧堂的紫檀木椅坐得满满当当。
王夫人穿着月白缎子夹袄,腕上的翡翠镯子撞在桌沿,发出清脆的响:“祖制上写得明白,田庄租子按房头分,宁荣两府各占五成。如今要改,成何体统?”
贾珍把茶盏重重一放,茶沫溅在桌布上:“太太这是仗着老祖宗疼你!如今宁府有十二口男丁,荣府才八口,按人口分才公道!”
邢夫人斜倚在椅上嗑瓜子,听见这话“噗”地笑出声:“珍大侄子倒是会算人口——前儿蓉哥儿纳的外室,肚子里的孩子也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