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所有人都只能看见身前一脒,世间或许不会有那么多战争?初一闪念,残影便觉可笑。正确的问法应该是:如果只能看见身前一脒,战争会变成怎样的形式?灾害纪元的战争,是比武和刺杀;帝国纪元的战争,是攻城和野战。如果整个大陆都覆满浓雾,是否该叫“盲纪元”?生活在盲纪元的人们,将如何杀戮彼此?残影不知道。她只知道自己不该走神,不该乱想。
每十象一队,如果看不到前象的屁股,可凭哨声跟随;百象共计十队,残影手边有一只银锣。银罗比铁哨传声更远,如果哨声乱了,跟着锣声也不会掉队。每支象队的队长,各有一只铜锣,每只铜锣有代表自己队伍的节奏,残影听着锣声,就知他们有没有跟随。
银锣响后铜锣响,一队、二队、三队……直到十队,然后银锣再响。这是一个循环。每一轮循环过后,会有一百个心跳的停顿,那是神之泪用来“倾听”的空档。之后银锣再响,开始下一个循环。
“停!”十天不曾打架,丹田内真气已然胀满,残影又是个旱灾了。于是她开始作弊。停步的指令完全可以用银锣敲出来,她选择喊。
“三、四,吹哨。”象队停步后,残影用整支象军都能听清的声音命令道。
先三,后四,两声哨响,报知了准确的方位。其实无需吹哨,这是靠近队首的两象,残影当然清楚他们在哪儿。要是连这都听不见,还带个屁的“影骑”。铁哨,不是残影要听。她要他们吹,吹给他们自己。她要他们做好准备,做好牺牲的觉悟。
圣女离座,轻盈地飘往“象三”,每只雨象都有自己的名字,比如海瑟,比如迪安。但对圣女而言,它就是“象三”。每个驭象师都有自己的名字,对残影而言,他也是“象三”。
拿数字给人编号的恶习,始于玄青书院。用在军伍,倒也不违和。“象三”失去本名,却得到圣女的触碰。他的后背轻贴着圣女的胸脯,准确来说,是圣女用胸脯轻贴着他的背。此情此景,害他性命的圣女是何等美好,护他性命的铠甲是何等可憎。
后背和胸脯,有铠甲相隔。纤细与粗糙两双手掌,却是实实在在的肌肤相触。圣女握着他的手,为他调整莹白如玉的长牙所朝向的方位。“七百脒。天神会知道你的名字。”
“七百脒。天神会知道你的名字。”九十个心跳过后,圣女对“象四”做了相同的事,说了相同的话。如果以“象三”的心跳计,就是一百六十个。
前冲七百脒,雨象会撞入敌军的营地。拒马桩、陷马坑、绊马索,这些最常规的防御对雨象无用。更深的壕沟能令雨象降速,以便集结弓弩将其射杀,或者引燃焰火将其驱退,然而重雾之下,一切都来不及。真正能把雨象挡在外面的壕沟,是极少的。那通常是两军在同一个地方常年对垒的配置。圣军每天都在死人,却每天都在前进。他们的“前线”是变化的,他们不值得,也没时间挖那么深的沟。
此时临近傍晚,仍是白天。但“重雾”比黑夜更可怕,就算点亮火把,也看不清四周。火光与日光都无法照耀的地方,是最容易滋生恐惧的瘟巢。一点小小的侵扰,一声来自附近却不知具体是哪儿的惊叫……都可能引发极大的混乱。
大喊大叫,抱头乱蹿。这是军营中最大的禁忌,犯者定斩无赦,同伍也要连坐。而眼下的局面,他们谁也看不清谁。个子高的、身子长的,甚至看不清自己。
恐惧达到极致,军纪又变得不那么确实,这是最容易发生“营啸”的时刻。不同于“哗变”,营啸不是造反,营啸没有目的。那是一种会传染的溃乱,比瘟疫快一千倍。
“没有…没有吗?”重雾之下,没人能看清圣女的神情,残影也懒得遮掩自己的焦躁。她听得分明,象三、象四已经撞入了敌营;她听得分明,敌营里确有零星的惊叫。可…为什么零星之后还是零星,为什么没有扩散?
品字型的象鞍之上,只有驭象师一人。身后“弓箭手”和“长戟手”的座位,空空如也。如此重雾之下,别说箭手,就连戟手也无法瞄准。雨象冲撞不为杀敌,只为了“乱营”。雨象如果愿意,勉强能撞碎简陋的木堡,但它们拒绝做那种事,因为会疼。它们能在看不见的环境中,远远辨认出木堡所在,然后灵巧地避过。那是一种这个时代的人们尚无法理解的“知觉”。
对雨象而言,一切超过“嬉戏”范畴的战斗都会引发逃亡;对猴子而言,嬉戏程度的冲撞就是山呼海啸。象三、象四已在敌军中兜了好几个圈子,象师什么也看不见,“每撞翻一顶军帐就换一个方向”,这是他们确保自己仍留在敌营里作乱的依凭。
零星的惊叫,终于演变成零星的惨嚎。有人被踩断了腿?或是被倾倒的帐杆砸伤?象师不知道。但清晰可闻的惨嚎是另一重依凭。惨嚎声远,惨嚎声近;惨嚎再远,惨嚎再近。如此象师就能确定,他们正在“有人”的区域折返。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指引“象三”的惨叫渐渐熄灭,而“象四”左近的惨嚎愈发密集。来回反复的过程中,它伤到了更多人。
零星的惊呼未能燎营,直到“象四”造成的惨嚎引发了比“零星”更多的惊呼,整个军营才终于被恐惧与绝望的情绪点燃。姗姗来迟的“营啸”与“象三”的哀鸣几乎发生在同一时刻。沉重的脚步声引来一波稀疏的箭雨,其中一支,不幸钻进了两瓣粗厚象臀之间,那个比耳朵还要柔软的地方。
象三没有当场死去,它狂暴地奔向一个与剧痛相反的方向,不知奔了多远,而后长卧不起。象三死于溃烂,由内而外的溃烂。象三死于贫穷,无法给战象配置“全甲”的贫穷。“天军”的象铠,只保护最敏感的鼻子,以及暴露面最大的侧腹。阵营决定命运,如果它是“圣军”的象,就能拥有臀铠。
“呼……成了。下一处。”残影长嘘口气,领着象队朝更远处行去。磨盘依旧在转,只不过“影骑”变成“象骑”,敌军由“半盲”转为“全盲”。
“回家!”劫后余生的“象四”,听懂了主人那夹杂着狂喜与叹息的指令,偏转硕大的头颅,朝着一个只有它自己能辨清的方向,小跑而去。“回家”不是指附近的军营,雨象不认识那种地方。“家”是雾都附近的“象园”,一年多的训练,已经让它们把那里认成了家。象师找不到回家的路,雨象可以。
他没有寻找象三,也没有寻找圣女。象师心底,并不期盼归途中遇到圣女。圣女要求的事,他已经做完,不想再做一次。至少…今天不想。
圣女要求的事,他只能确定自己已经“做完”,至于说有没有“做到”,他觉得应该、可能、大概是做到了。雾太重,他无法证实。
雨象撞入敌营,不是骚扰到敌军发生“营啸”为止。重雾之下,象师的判断根本做不得准。他们必须在敌营内连续冲撞半个小时。撞翻的军帐内空无一人?那不是“提前回家”的理由。决定何时回家的,是沙漏。象师没资格“想”。
完全看不见太阳,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。木青儿仅凭耳力,要围着“磨盘”兜出一个圆,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她能办到,只是和有太阳的时候相比,慢了许多。
重雾之下,圣军的阵线主动回缩,天军也退了少许,以至于两军之间的空地变得极大。这种环境,走出直线比登天还难,一不小心就会原地转圈。每前进一段,她都能听出某个营地所在,但每次都要停下脚步,仔仔细细地听上很久,才能勉强分清这是哪一军的营地。
更有一次,该轮到“象十五”和“象十六”突进的时候,木青儿低声对残影说“那好像…是我们的营。”残影这才知道,原来象队在不知不觉间走了个“半弧”,朝向已然颠倒。
这个世界没有像样的“罗盘”,不光是因为他们没搞过“大探海”,也无需穿越和大海一样广阔的沙漠。真正的原因是,沃夫冈伽的“矿脉”太过丰富,不论地上还是地底。以至于罗盘无法乖巧地指向“正南”。
丰富的矿脉,顽皮的指针。这或许也是这个世界的人甚少主动探索“外海”的原因之一。不过残影相信,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理由:教廷早将那片看不到尽头的水域命名为“无尽海”。你想寻找无尽海的尽头?火刑架就是尽头。
由叶玄充当翻译,当年的影、尘、叶、泰伯坦四人,甚至探讨过这样一种可能:在很遥远、很遥远的过去,在“厄古斯神教”尚未一家独大的过去,或者比那还要久远得多的过去,比如中原没有“凉帝国”也没有“顺帝国”的时候,乃至还没有文字的时候……会不会有一批,或者许多批“沃夫冈伽人”曾经到过黄土?他们漂到了中原,也漂到了西域,极幸运地穿过了礁石带,登上了陆地?
那个时候,“黄土”有人吗?如果没有,那会不会是……人多的那批漂到了西域,人少的那批漂到了中原?人少的那批,全部都是棕黑色眼瞳吗?若真是这样,那绝不可能是几千年前。至少得有几万年,十几万年。
如果“云大”那套学说是正确的,则所有“智人”必有一个共同的源头。但源头在哪儿,很难推想。
清尘指出,那个叶玄臆想出的过程,颠倒之后也完全成立——在一个棕黑眼瞳为主的世界,眼瞳变色的“异种”被同族排挤,正如毛色变异的“白狮”无法融入狮群。他们逃进险恶的霄云山脉,又极幸运地达到西域,在无人的沃野上繁衍生息。而后又有一支,渡海寻到了沃夫冈伽……
残影提示说,小船不可能漂那么远。清尘又问:几万年前的风浪和现在一样疾吗?几万年前,离岸几十里处有同样多的“虎饕”和“锐吻”吗?十几万年前呢?几十万年前呢?
又或者…有没有可能“黄土”和“红土”都不是源头?默海更深处,还有其它陆地吗?其它陆地上,还有“人”吗?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受时代所限,即便是广博如清尘、如泰伯坦,也无法想象百万年前,“红土”与“黄土”之间并非一整片海域,而是隔着“另一块大陆”和“数以百万计的岛屿群”。他们都亲眼看到过海潮涨落,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,在足够漫长的岁月中,海平面能有多大起伏。
“三九、四十,吹哨!”青儿指明方位,残影遣出战象。她不再细听敌营溃乱与否,直接带着越来越少的象队,赶往下一个目标。
“圣军,了不起。”如果对方不是敌人,她真想大声赞叹出来。从“象三”到“象十四”,每一处她都试图听到对方“营啸”,或者听满半个小时。这会耽误很多时间,但残影认为情报的收集更加重要。
从“三”到“十四”,总计六处敌营,有三处始终不曾崩溃。另外三处,也都在战象撞入之后很久,才发生残影希望的事。如此险恶的氛围,如此精确的突袭,她不能想象对方拥有怎样的军纪。假如某个夜晚,一只失明、失聪的“风大矛”挥舞着两柄金刀冲入“莫问塔”乱砍乱杀,自己的部下会如何呢?尚未被砍中的那些,能不抱头鼠窜吗?能做到吗?
加一或者减一,残影在“象十五”到“象二十六”的过程中做过几番调试,有时派出三象,有时只派一象,没有测出显着的差异。有次反而是被一象冲击的营崩溃了,三象那个…撞入后不久,发出了接连几声不属于人的哀鸣。所幸相隔够远,敌营中雨象的哀鸣不至引发“象队”的窜逃。
“二十六”后,她决定维持原初的方略,加快突袭的进程。每次祭出两象,亦不再驻足倾听。
一百头战象,其中三十头驮着“挤压后如同砖块一般”的干料,这是为了缩短雨象进食的时长。这种东西连续吃上十天半月,雨象就会生病,甚至梗阻而死。但残影从没指望这场“重雾”持续十天,她要抢在雾散之前,把象用完。
雨象每天只需要两个小时的睡眠,却需要十个小时进食。草料改成草砖,也至少要花两小时才能吃饱。除了吃和睡,象队一直在走,磨盘一直在转。雨象吃饭和睡觉都是四脚着地的站姿,象师无需离鞍,也不被允许离鞍。吃、睡、解手,全在鞍上完成。神之泪和圣女也是。好在重雾之下,没人能瞧见这份凡俗。
神泪需要拉屎,圣女需要拉屎。其实从“影骑”开始,这秘密就藏不住了;其实从“泪宫”开始,凭着每日有“餐车”进出就能推断。只不过…此类问题禁止公开议论。也总有一些人,包括影骑和象师在内,不愿承认这个事实。只要没亲眼瞧见,就能一直欺骗自己。至少至少,他们可以强迫自己认为:需要拉屎的只是圣女,毕竟是神泪落地时溅起的“尘垢”嘛。至少至少,神之泪是纯净的。
战象的撞入,有一半机会可以溃乱一营。后面几日,残影强行认为收效更佳,尽管她没再观察,或说“听察”。重雾带来的恐慌会逐渐积累;重雾带来的麻烦会慢慢适应。残影强行认为前者的影响大过后者。她只能强行认为,因为她没有后手了。
战象的撞入,有一半机会可以溃乱一营。“营啸”会不会在各营之间传导,会不会从前军传染到中军?还是说…窜入别营的逃兵会带去经验,使之获得更好的应对之法?残影强行认为前者的影响大过后者。她只能强行认为,因为她没有后手了。
“磨盘”只剩下薄薄一层,当重雾散去,不出七日就将被彻底击穿。环境带来的优势几乎用尽,装备与人数的差距将暴露无遗。那时候怎么办,真要变成刺客吗?那有用吗?
残影当然想赢。赢得越快越好,越简单越好。但她必须承认,自己心底隐隐有一份渴望,或者说,一份致命的好奇——圣军安排了怎样的陷阱给我?
现在想来,叶玄没有坚持让清尘留下,或许也是在警惕这份好奇。如果有另一个能够主持大局的人存在,自己很可能在某些节点上,做出十分冒进的选择。
…………
营啸。残影心心念念、望眼欲穿,甚至不惜向清尘编造出的神明祈求的营啸,从一个军营传导至另一个军营的营啸,没有发生在磨盘之内,而是从圣军的“补给线”开始。
鹰之国,完胜!十二万圣军,全灭!这样的消息根本无法封锁,它传播的速度,至少和圣军变成流寇后逃亡的脚步一样快。
全灭的说法有些夸张,又半点都不夸张。一支军队,溃散后未能重新集结,就是全灭。
“元帅,只有您才能稳住军心。”同塞维格说话的,不是偏将图图基,而是兵团主将“马尔蒂-纽吉特”。围攻湿地沼泽的二十四万圣军当中,只有两位主将知道元帅的所在,马尔蒂是其中之一。
磨盘击穿;噩耗传至。两件事情几乎发生在同一时刻。
前方已无险阻,不出十日便可直捣雾都。然而……这短短几天,圣军各个兵团究竟在“战斗”之外发生了多少减员,他们甚至不敢详计。各团互通之数有多少水分,更未可知。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袍泽间的信任,基于共同的神明、共同的王国、共同的统帅。而今神明变得不可谈论,谁又知彼此间的沟通…藏着多少虚实?
为防迷失而耗巨资铺设的“板路”,反过来变成逃兵通往自由的指引。这究竟是好是坏?越高阶的将领,心中越难分明。若士兵无法凭自己的力量逃走,他们会咬牙死战吗?还是会为了逃亡纠集在一起,从细流变成洪流?马尔蒂不知道。他只知道,过去几日,凭空减少的不止是兵,还有兵团!就他所知,已有三个兵团彻底失去联络。他自己不是中枢,塞给格军没有中枢,因此肯定还有他没听说的。
“军心?兵和将加在一起才是军。我最多能稳住你们,在极微小的程度上。”说完最后半句,塞维格不加掩饰地透出嘲讽的笑意。并非自嘲,也不是针对神明或者命运。“在极微小的程度上”,直到脱口而出,他才意识到这矫情的修辞源初于谁。他众多侄子中,最聪慧也最麻烦的一个:渎神者——泰伯坦-托托莫。
“将心也好。”马尔蒂焦急道,“您再不出面,恐怕……”
“来不及了,马尔蒂。我没能在你们最需要我的时候挺身而出。现在,一切都来不及了。”他说的“最需要”,当然是指“分兵、缓进”的圣令下达后,三十六万圣军分流前。那是他拨乱反正的唯一机会,如果他肯押上自己的性命,和身为储君的儿子的前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