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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往后还是在小店吃鸡屁股吧,有巡兵的地方咱得少去。你这张脸,现在值钱得紧。”当地名食烤雁翅,是叶玄主动要去尝的。他和师姐说话,实际是在敲打自己。离开酒馆后,二人匆匆出城。旅店客房中装着换洗衣物的包裹也不要了。城内凭空冒出一个“不在册”的洛拉玛人,教所和圣所一定会很有兴趣。等她们知道了,又是一场麻烦。
所谓“在册”,就是留下过掌纹和足印。珀瑟城的“泪宫”记录着除木青儿以外,所有已知的洛拉玛人的“姓名、掌纹、足印、出生地、家族史”等详尽内容。其中最最关键的,就是掌纹和足印,那是防止有人骗封、骗赏的主要依凭。
“不在册”的洛拉玛人,按律可到当地“圣所”或“教所”验身。是“可”,不是“应”或者“须”。
验身无误的洛拉玛人,由卫兵护送至就近的“圣宫”,再次验身后留下掌纹、足印,以防同一个人带着不同的“保护者”游历各区,反复领赏。掌纹、足印会留百份之多,以供分发和对照。过程倒也不算繁复,就是按按按、踩踩踩……
之后“圣宫”会将记录着包括掌纹、足印、来历等详情案卷送往珀瑟城,再由“泪宫”派发至南、北两境的所有“圣宫”。
验明正身后的洛拉玛人,可以选择在天神笼罩下的任何地方居住。前提是不任“教职”或“官职”。如果她们要权,就必须远离“原主”所在的教区。这是“原主”交出她们前,神教郑重的许诺。保护“原主”就是保护“洛拉玛人”,“原主”不被报复,才能放心地交人、领赏。
神泪不全知,也不全能。祂无法搜检沃夫冈伽的每一处地窖,更无法杜绝搜检所引发的“毁尸灭迹”。用强硬手段逼迫“原主”,无异于重启“大清洁”。
当然,也有不少洛拉玛人跟“原主”感情很好,那甚至可能不是“奴主”,而是真正的丈夫、亲人、朋友……神泪不全知,也不全能,祂无法判定真伪,只好一视同仁。回去,就没有权;要权,你就别回。既想要权又想团聚,也不是不行,让“原主”自己来找你。
大部分不想任职的洛拉玛人,都会依循神教的建议,选择在“珀瑟城”或“玻瑟城”居住。毕竟那两处是原“托托莫”与“帝国”的首府,繁华、奢靡无与伦比。
如果想去别处,选定居所后,该区“圣宫”会安排当地“圣所”予以保护。洛拉玛人即便不在神教或王廷任职,每月也可领取极丰厚的“补偿”。明面上的说法叫“天俸”,实际就是补偿。总体而言,新神并没有太多对不起洛拉玛人的地方,但神教的钱也是抢、骗而来。汲天下而润一毛,这世界欠她们的。
如今封地可以买卖,“洛拉玛闲人”五十年的“天俸”就足够买下最小块的封地。洛拉玛人生而有姓,她们不是“权贵”,而是“神贵”。与之对应的是,当前大部分洛拉玛人并不拥有自己的封地。封地属于她们曾经的“保护者”,不论奴主还是其它,不论虐待还是善待。
只有一种情况例外,那就是洛拉玛人自己保护了自己,自己“交出”了自己。比如欧蕾娅,比如一众初代雨露。
叶玄和师姐均未乘马,一路走走停停。但几处需要绕行很远的山脉都直接翻了过去,比之乘马也慢不太多。抵达“木叶谷”时,正是春末夏初。沃夫冈伽的四季远不像中原那么分明,不过夏天还是更热。木叶谷是个避暑的好地方,夜晚出屋,甚至还得加一件有袖的上衣才觉舒适。
相隔十年,再度见到木、叶二人,尼斯娅并未表现出太过激烈的情绪。反倒是“提笼”中三只“毛色纯白的小狐狸”,让她仅剩一只的右眼泛出异彩。她大概知道“人”是陪不了自己很久的,但鸡可以,狐狸可以。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沃夫冈伽大部分“形貌能与中原对照”的物种,体型都比中原更大,狐狸是个例外。这边最大的狐狸也比中原的家猫更小。它们吃老鼠、吃小蛇、吃虫子,绝对打不过鸡。三只白狐幼崽属于家狐,是红土最常见的宠物,叶玄在一个乡村集市上买的。
由于尼斯娅居住在海岛的时长是混乱的,厄古斯时期红土又没有统一的编年,叶玄始终不清楚尼斯娅多大年纪。但她肯定不小了,家狐的寿命与中原猫狗差不多,都在七十上下,多半能活过她。
冥烛没回来过。
尼斯娅早就哑了,但依旧能用肢体回应叶玄的询问,何况木青儿还用细枝在地上画了图。她非常笃定地告诉叶玄,那个左手一直戴着手套的女人,没回来过。这是此行不带鬼蛾的另一个原因。如果真有冥烛的线索,能不能告诉鬼蛾?叶玄需要衡量,需要回去同残影商量。
冥烛去了哪里?是不是在另一个相似的深谷,过着和尼斯娅相似的生活?或者…是在某个地方,拥有了真正不会伤害她的家人?叶玄不敢深想。
如果她有了新的家人,而家人体弱多病,她会用“巫术”帮助他们吗?叶玄不敢深想。
小影不杀冥烛,错了吗?那时若换做自己,能下得了手吗?叶玄不敢深想。
他只记得小时候,妈妈教过他爱与忠诚——如果你或青儿要杀我,我只会逃,不会杀你们,这就是爱;如果你或我要杀青儿,她不会逃,只会跪在地上任我们处置,这就是忠诚。
我爱青儿吗?当然;我爱小影和小蛾吗?几乎吧;尘儿呢?应该吧。
我爱冥烛吗?不,那绝算不上。可我能做到亲手杀她吗?明知她会离去,明知后患无穷,我能做到吗?
小影放走冥烛,错了吗?我找妈妈,错了吗……
木、叶二人在深谷住了五天,其间除了替尼斯娅加固房屋外,与她没有太多交流。叶玄只老老实实地吃着球薯和鸡蛋,未敢像长住时那样,动偷鸡的念头。他不是鸡的主人,不是鸡舍的主人,也不再是这山谷的主人。
“她是指引我找到红土的洛拉玛人,如今却是整个红土处境最差的一个。唉…当初要是杀了她,我内疚反倒少些。”这样的话,叶玄不会说给青儿,而是回城后陪鬼蛾饮酒、吃糕时倾吐。因为他知道,师姐无法共情。
“我欠谁的,谁欠我的;对得起谁,对不起谁。”木青儿心中极少会有这样的念头。她会在残影救了叶玄后,问她有没有想要的东西,那是因为太多年相处下来,残影在她心中已有了近似于小猫、小狗的分量,而尼斯娅跟“刻在树上的路标”没有两样。
“她不是最差的,地窖里肯定还有。”鬼蛾在叶玄掌心飞速写道。十多年下来,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交流。木叶六式中,鬼蛾主修“阴风指”和“无痕手”,手指写起字来,比常人用嘴还快。
“是,森林里可能也有。你少给我咬文嚼字。”叶玄着说拿起一大块凉糕,塞进还没嚼完上块的鬼蛾口中。他其实知道,小蛾是在安慰自己。对尼斯娅的愧疚实属滥情,一个亲眼见过黄土的人,甚至就连没除掉她也是滥情。鬼蛾可以体谅,家里仅剩的几人中,大概也只有鬼蛾能够体谅。
“对了,说起森林…小影收集了十几处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,咱们一起去找找吧。”避世苟全的洛拉玛人,很可能不清楚外面的变化。
“什么时候!”这几个字,鬼蛾写得格外用力。珀瑟城的繁华虽不输枯荣,她却是象征神明的圣女,哪有什么自在可言?
“最多一两个月,还有些零碎需要交接。往后我就不管事了,你说去哪儿咱就去哪儿。”
“嗯。哪儿都行。”真要问她,她倒也没有具体想去的地方。能散心就好。对鬼蛾而言,同木、叶一道出行,还有另一番或可期许的美妙:不是不让我单独行动么?出了家门,不是必须待在你、青儿姐或小影身边么?小影可没空陪咱们闲游……你俩是让我看,还是让我听呢?
“小影说,你的‘闭口禅’近些年修得很不错呀。”直到今天,叶玄不敢说自己完完全全了解残影和清尘,鬼蛾却是一眼就能从喉咙看穿到脚后跟。
“没有!昨晚我还说梦话来着。”写字的仍是右手食指,不过这句从指腹换成了指甲。“没有”二字化作道道红痕,辛辣地叠在叶玄掌心。
…………
古语说福无双至,却又道好事成双。至少近半个月,鬼蛾觉得后句才是真言。就在得知要与木、叶出游后的第十四天,泪宫里她的房门意外被清尘叩响。
平日清尘都不在“泪宫”居住,首席执事巫依洛有她自己的府邸——教令院。准确来说,教令院也属“泪宫”,如今原托托莫王国的整个王宫,包括王宫外围的一部分区域,名义上都是“泪宫”,那是“洛拉玛神教”的中枢,职能近似于旧神时期的“圣殿”。但在鬼蛾的语境下,青、玄、影、蛾居住的那一小片区域才是“泪宫”。清尘当然也可以住在这里,她不愿意。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倒并非有意疏远,只不过托托莫的王宫太大,家族居住的那小小片区又太过偏远。巫依洛同时掌管“神教”与“南北两个帝国”,身边常驻的“雨露”和“机要官”超过百人。她不想浪费时间把“干活”和“睡觉”的地点分开,何况清尘的作息是混乱的,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何时睡觉,要睡多久。
“教令院”紧邻“祈礼厅”,这是清尘不愿回“泪宫”居住的另一个原因。身为“洛拉玛神教首席执事”,巫依洛每天清早,要带领众人在“祈礼厅”赞颂自己杜撰出的神明。即使她刚刚睡着,也会被“温苏娜”从床上或沙发上揪起来。如果她贪睡耍赖,温苏娜甚至有权拿一小杯冷水浇她的脸。不,不是有权,而是必须。巫依洛错过祈礼,温苏娜会受重罚。
国之大事,在祀与戎。首席执事对神明的虔诚,不可轻忽。她不是洛拉玛人,那就更加不可轻忽。
“教令院”同时也是“天网”的中枢。名义上并不是天网首脑的圣女影,日间常在此处盘桓。没有教政的支持,天网铺不开;没有圣女的支持,首席坐不稳。影、尘二人如今可谓同舟共济,尽管总免不了这样那样的摩擦。
圣女不用参加每日祈礼,偶尔出席,也是代表“被赞颂”的一方。这让清尘心里很是郁闷,尤其在她没睡饱的时候。
“尘姐姐…有事吗?”鬼蛾知道肯定有事,而且事情不小。否则清尘怎么会敲自己的门?她有点紧张,却还是很乐意在清尘手心写写画画,又顺势牵着她走进屋内。
直走到内厅的酒桌旁,鬼蛾才不得不将牵着的手松开。清尘的手比自己略大,掌纹比自己略深,手指很细,手背很滑。
“你说要给我赔罪,还算数吗?”清尘没有入座,用高出半额的双眼注视着对方。
又一次拉过清尘的手,鬼蛾却不知该写什么。赔罪…你要干嘛呀。我唯一一次得罪你,是在忘月楼吧,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?
见鬼蛾一脸迷惑,清尘抽回手,嘴角微不可见的翘了下。像笑,又像嘲讽。“早先为了弄权,我勾过不少女人。近些年用不着了,偶尔会想。”
“……”若非十多年的修行外加“破戒”时残影给她留下的恐怖记忆,鬼蛾险些就要开口说话了。她根本无需开口,渐转粗重的呼吸和泛起潮红的双颊,已经替她说出了一切。
“考评只有一次。记住,我不喜欢痛。”话落,轻薄的双唇被炽热包裹,缓慢攀升至相近的温度。
……
“残影没诓我,你还不错。”满足后只小憩了片刻,远远短过温存理应的时长。她一边穿衣,一边轻语道。
“喜欢按摩是吧。我的‘阴风指’可不比叶玄差着。”鬼蛾没说话,也没写字,从背后搂住已坐到床沿的清尘,食中二指成扣,隔着小衣,自尾椎向上推刮。
炉火纯青的技法,将清尘留住了十几个来回的刮擦。肉身的惬意,终究抵不过治世弄权的欢愉。清尘走了。仿偌忘月楼中那些刚刚泄掉欲火,立时便惦起生意的商旅般…提起裤子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跪坐在床头的女子,痴望着恩客远去。眼中满是不舍,心底却无幽怨。她知道自己的手艺有多好,知道恩客刚刚有多快活。用不了多久,客还要来的。
当夜,圣女蛾的书房里又添了一幅春宫。六年后,与“首席执事”相关的画卷增至百幅。其中一幅,以价值堪比云鹰的“无色琉璃”表装,逃过了岁月的冲刷。
后世藏家并不清楚画中人是谁,更不清楚它被表装起来的原因——某天“神之泪”终于拗不过“圣女”的纠缠,在那副分明是巫依洛的胴体上,画下了曾经只属于鬼蛾的“暗域荆蝰”。
“一幅只落一人身。”这是当初在枯荣城学艺时,师傅粟宓什定下的规矩。木青儿自不会将“守诺”看作什么要紧事,但这时的落笔倒也不算完全背信。鬼蛾身上的刺青,登陆红土后再未补色,多年前便已退尽。而她自己甚至记不清“暗域荆蝰”完整的样子。木青儿不同,她只学了这一幅,也永远不会忘记这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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