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陛下,提玛玛王要跟您决斗。”墩墩陶语调亢奋,同时夹杂着忧虑。
“决斗?你为什么比我先知道,使者找的你?”莫维坦问。
“没有没有,那还了得?没使者,他们士兵叫阵…喊的。”
叶玄想了想道:“他觉得这样死比较体面?叫阵,这是不给我留余地呀。”
“陛下,您……”萨林新欲言又止。
“你想看,又怕我死了。”
“不不,那不可能。我是怕您受伤。”他是真怕莫维坦再死一回。独自面对巫依洛的状况,最好永远不要发生。
“我不去。他连筹码都没有,决斗个屁。”此时的提玛玛王国,野战军已然尽灭,王城被“施沃茨”与“埃博拉”的联军围了十六天。
围而不攻。自尼昂要塞起,叶玄还从没打过这么富余的仗。
按说从“埃博拉”莫名奇妙变成“附庸国”的那一刻起,提玛玛就开始备战。凭着城里的储备应该能撑很久。只围不打,埃博拉耗得起,施沃茨王国可未必能够。况且红土与中原相较,另有一重麻烦。
据中原“古兵书”记载,所谓围城,从来不是单纯地围着。投石器昼夜不停地轰砸只是其一,更阴损的,还会让提前安插的细作往井水里投毒,或者将染了恶疾,刚死不久甚至尚未死透的尸体用投石器抛进城去。凉帝国早期,天下尚未一统时,几乎每支三万人以上建制的军队都专门配有这样一个营,叫“吉祥营”。
在沃夫冈伽,无论从哪方面看去都比中原更野蛮、更残酷的沃夫冈伽,后两种战法恰恰是不可行的。且不说叶玄自己心里能不能过,“圣所”的存在就使得攻城一方决计不敢胡来。投毒,毒死了紫袍,怎么交待?
另有一种围城之法,中原人用,这里的人也用。就是将大批乡野里的农户逼到城下,不屠杀,也不给吃的。这是你的国民,快饿死了,你管不管?城里的食物如果扔给他们,存粮消耗更快;不给,士气消耗更快。
非到万不得已,叶玄不敢使这一招。他不想考验自己的心志,更不想让墩墩陶看清他的软弱。一旦把农户驱赶到城下,就必须强硬到底。若对方不给食物,就必须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。要是对方不出粮,你没抗住自己出了,或者把人放了……从此以后,你还怎么围城、怎么逼降?
万幸,联军的另一路,是埃博拉。每日六十骑鹰,每骑六只蜂罐。每天三百六十只蜂罐,日复一日在提玛玛的王宫内炸响。这比任何肮脏、下作的战法都更容易摧垮人心。且不是“自外及内”的层层挤压,而是直接炸进心窝。
她们不担心毒蜂会伤到紫袍,圣所离王宫很远,这是常识。准确来说,是王宫离圣所很远。王权当然会极力避免与神权的碰撞;圣所不建在贵族区,也同样是厄古斯神教一贯的作风。
尽管如此,女王索菲娅还是选择了不要人命的“绿蜂”,万一呢。她自己早已认定厄古斯是个伪神,鹰骑也从来没把紫袍放在眼里,但“神教”的力量是真实存在的。
王宫内建筑多为石制,也没有密集的大军在宫内结阵。单就毒蜂带来的损伤而言,算不上十分惨重。可这实在是…太让人绝望了。听见“决斗”的事,叶玄一度以为“提玛玛王”是被逼疯了。
纯看眼前利益,叶玄接受决斗显然有助于更快拿下提玛玛城。国王荣耀地战死,联军再表演一番“肃然起敬”,一切就结束了。但他不能。
行险的次数已经太多。面对必胜之局,若还是如此这般地不惜己身,他很怕教廷会生出不好的联想。
“叫阵管用是吧。‘不屠城、不劫掠;不夺爵、不加税。’让士兵们喊,昼夜不停。”前两句,是喊给兵民们听,后两句,是喊给贵族和富商们听。当然不包括王族,姓“提玛玛”的人要想全身而退,只能在开战之前。或至少是打到一半,野战军还没拼光的时候。现在来不及了。
就算早降,“提玛玛王”也当不了“附庸国国主”,连“代政官”都不可能。最好的结局是举家迁入“敌国王都”,当个有封地、没权柄的大贵族。“提玛玛城”的位置太重要了,它是连结“施沃茨”与“埃博拉”两国的桥梁。
“这不妥呀,陛下。”墩墩陶的想法是,上面那四句就算要喊,也必须加个前提——限时开城。就这么没前没后地喊出来,“投降的奖赏”则变成“无论如何都要兑现的承诺”,对方听了,万一抵抗得更凶呢?
“就这样。”打仗的事,叶玄基本上全听墩墩陶的,但这次不同。他心里有另一笔账。提玛玛只是起点,鹰蜂堡周边,鹰骑射程之内的五国,他全都要。再往后,鹰骑覆盖不到的地方,他也要。眼前这座城,不管拿下的过程是顺利还是惨烈,前面那“四不”他都会执行。
仁义之师。透过中原的古兵书,叶玄没学到什么正经能用的打仗技巧,但其中有个道理大概是对的:仁义的声名,起初有害。越往后,越有益。
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起初,守城军可能会想:就算反抗,我城里的家人也不会死,那还不跟你干到底?可如果提玛玛败了,提玛玛的邻国也败了,打到第三、第四座城的时候,守城军的想法就不一样了:反正我的家人也不会死,那我干嘛要死啊?几十、几百号人这么想,督战队还能震住。要是大部分士兵都这么想,要是连督战队也这么想……
贵族牵扯的利益要复杂一些。就算封地和爵位不丢,权柄被削减几乎是必然的。但削减到什么地步,肯定是依据反抗的烈度而定。施沃茨王国扩张越快,他们越容易推算出来:对方的“人才”是不够的。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将“战场”变成“税源”,想用最快的速度将“新领土”理顺,好去攻略下一国,那就必须仰赖自己。
“是。”墩墩陶领命而去,心底泛起一丝幽怨。战场上,小陛下不像以往那么听自己的话了。
蜂罐不休,喊话不停。又这样过了十九天,城门开启。提玛玛王亲率一百轻骑出城决战。歼敌四十,马革裹尸。
开启后的城门,再未闭合。施沃茨军列成仪仗,拱卫着敌王的尸身,庄严而浩荡地开入王城。提玛玛,沦陷。
…………
“鹰王。”提玛玛王宫内,满身异香的索菲娅-埃博拉单膝跪地,沉声呼唤。肃穆的语调中,夹着一丝亢奋。那浓烈的异香,是驱避残余“绿蜂”的药水。鹰蜂堡的毒蜂有十几种,“空袭王宫”只用了“绿蜂”,她身上的香水也只对“绿蜂”起效。
“你做得很好,起身。”此间仍只两人。若有闲杂在侧,鹰王这名字绝不能提。埃博拉女王御驾亲征,这是提玛玛王事先不曾预料的。否则他会将更多兵力部署在西侧要塞,而非两边各半。
“我的荣耀。”索菲娅起身,侧避半步,叠手敛目。莫维坦也没有坐,他握着一柄奇怪的刀,笔挺而从容地站立着。
“给你。”叶玄的心,疼得快要滴出血来。却只能假装随意。
“鹰王,这是……”索菲娅躬腰,双手捧过。好像是柄…木刀?
“神之泪用雪捏的。”
“雪?”索菲娅懵懂而又生硬地重复。沃夫冈伽语里,没有这个词。
“默海深处的一种泥。”
“这太贵重了!不,我是说…这太神圣了。我配不起这样的奖赏,鹰王。”索菲娅的嗓音因兴奋而颤抖着。这是她头一次触摸到神器。默海深处?神之泪?鹰王和神之泪有交往,神之泪还送祂礼物。鹰王…和神之泪讲了我的事吗?雪刀…也是神之泪对我的奖赏吗?
“随手之物,并非法器。”他想骗索菲娅相信一些事,但明说有损位格。最好是引导她自己想出来。比如:做得好,是有奖赏的。比如:这不是法器,那是否表明,神之泪和鹰王是有法器的?又比如:如果我做得更好,奖赏会是什么?
叶玄当然拿不出真正的法器。不过下一次的“奖赏”他已经想好了。忍痛送出雪脏,另有一层极重要的算计——索菲娅得了神之泪的好处。吃人嘴软,拿人手短。换成神,道理也是一样。
“拔出看看,没关系。”见索菲娅似乎还要再推辞一回,叶玄直接跳到下步,将她的嘴堵了。
“……是。”在上位者面前拔刀,不论放在哪国都是重罪。索菲娅迟疑半刻,并未在这个问题上矫情。鹰王不是君主,祂是神明。我拔个刀又能怎样?
好轻。这触感…像木头,又像石头。这就是雪吗?神之泪为什么要把雪捏成刀呢,它肯定很锋利、很坚硬吧。好想试试啊……不行,鹰王面前,我得庄重。
雪脏的确锋利,但只比普通料材的上品刀剑锋利一点。它主要是硬。当初与胡亢的水龙吟对撞十几下,后又抗过风大矛一记金刀,未损分毫。若是一千下、一万下呢?叶玄不知道。但可以肯定,凭索菲娅的力气,无论她拿去砍什么,神之泪捏出的东西绝不会破半个口、掉一粒渣。
“感激您的赐予。赞颂鹰神!”索菲娅收刀入鞘,又一次单膝跪地。她不自觉想要表个衷心,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,改为赞颂鹰神。如何扮演神明,是叶玄的课题,没有先人的教导可寻。如何面对神明,也是同样索菲娅的课题,她以前只懂得应付神仆。
眷者面对神明,虔诚奉献是当然的,应然的,自然的,不该挂在嘴上。神明,只需赞颂。
“世上有这样的木头吗?海柔尔,不许再猜疑鹰王,我命令你。”无窗的私密酒室中,海柔尔的“双手女剑”两侧刃峰,现出十七、八道细小的破口。这是埃博拉工匠所能制出的最上品的的双手剑。主材精钢,又因辅料及锻造手法的关系,比寻常精钢更为坚韧。
当国王说出“命令”二字,臣下只能有一种应对,其余皆是重罪。没有外人在场时,这对海柔尔无效。“猜疑一切,包括神明。这是我的职责,姐姐。”
“这些…还不够吗?”菲索娅的语气柔软下来。隔空破碎的酒壶,海柔尔认为可能是某种“迷幻药”篡改了姐姐的记忆;骑乘云鹰不止一人看见,海柔尔也承认这做不得假;现在又有了雪刀,还不够吗?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“除非你的灵魂在‘海之国’复苏,那之前…永远不够。”海柔尔的声音很轻,仿佛劝导着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。
“我怕醒来的时候,身边没有你。”
“猜疑也是一种虔诚。”海柔尔握住姐姐的手,以这微小的动作,回应那几近情话的关切。“真正的神明,会因为我寻找信奉的理由而愤怒吗?祂该奖赏我才对。伪神横行的局面是谁造成的?盲信者啊,姐姐。”
“……所以,雪刀有问题吗?”索菲娅很矛盾。当初她恳求鹰王,允许自己和妹妹分享隐秘,给出的理由是:若没有首相的支持,很难控住局面。她真实的想法,的确是希望妹妹帮她猜疑。同时,她又害怕妹妹真的找出疑点。
“没有,这是连书上也没见过的料材。雪的色彩,很配姐姐。”
“注意你的言辞。是我配它,如果我配得上。”索菲娅重新握起雪刀,痴迷地望着。
“你和莫维坦有奸情。”
索菲娅仍看着刀,连眼皮也没颤一下:“这样的流言很好,让它传远些。”索菲娅见过莫维坦两次,都是单独。这会引发怎样的非议,她当然清楚。女王淫乱,是太小太小的问题。男人骑鹰,才是真正的隐患。
“如果鹰王真是鹰王……迟早会天翻地覆啊。姐姐,我想醉一次,可以吗?”索菲娅已经过了戒酒最难熬的阶段,近半个月,她的手已经不抖了。石室里的存酒仍在,这正是女王的倔强。不睡在酒堆里,算什么戒酒?
“多少次都行,我守着你。”
…………
王国的都城,以国王的姓氏命名,这是规矩。因此“巫依洛-施沃茨”拥有的都城,叫施沃茨城。
王国的第二座城,以王后或王储的名字命名,这是传统。因此施沃茨王国击败大王子后,新城取名“莫维坦城”。
巫依洛没有子女,施沃茨王国没有储君。他们宣称自己六十多岁,尚无子女不算特别大的问题,这很正常。问题在于,“提玛玛城”该换个什么名字?
出征前,为商讨这等末节,竟花了尘、叶二人小半宿的工夫。本来叶玄以为清尘懒得管这种小事,怎料出于审美,她恰好也有自己的主张。最终,叶玄用“总计两百次、每次一大时”的按摩,争得了新城的命名权——格罗萨城。
赤、橙、黄、绿、青、蓝、粉,如此排布下去,娘亲、师姐、祖父,三个人的名字就全有了。终有一日,世上会出现一座以“紫色”为名的城池,那就是与教廷翻脸的日子。
叶玄想不明白,尘儿为什么要反对?这怎么就不美了,怎么就不诗意了?我这…是不是被她给讹了?
相比于城名,“代政官”的人选二人倒没有任何争执。无需特殊的才华,不蠢就行;无需特别的忠诚,不疯就行。格罗萨城的边境要塞,三侧在“施沃茨王国”手里,一侧由“埃博拉王国”掌控。你想封关自立,那就试试?
新城代政官,是原法务大臣“黛西玛-博博桑”。这是被清尘强行扶上高位的第一个女臣,一位旧贵族。如今她空出的位置被新贵族取代,自然还是女臣。
莫维坦领着墩墩陶,或说跟着墩墩陶向西侵略,清尘在境内扶植女臣的进程也从未停止,外面胜仗打得越多,她的动作就越凶猛。如今王廷议会的长桌两侧,已有半数都是女人。
之所以男女各半,是因为武将替换不了。若单论文臣一脉,则除了外交大臣、首席学士和情报总管外,高层职司已全部换血。外交大臣和礼仪大臣原是同一个人,现也拆成了一男一女。
扶植女臣,是大略中的一个小节,是刻意,也是捎带。许多关键职司,反正都要将那些“树大根深的旧臣”逐步换掉,不如直接让女人来做。
“信徒执政,雨露监国”,残影那边可以理所当然、自然而然地滑入这种局面。是因为“雨露”之上还有个“圣女”罩着,是因为“巫女会”的领地内,大半人众都已改信。自己这边可没条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