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灾害纪元”六百七十二年,秋。“木叶家族”失踪后第三年。
“枯荣城”的繁盛一如往昔,尤甚往昔。枯荣城主,却已不是“薛让”。于他而言,“钱庄”才是真正的生意。
年仅二十三岁的“薛霄”,无疑是南、北两地最年轻的城主。“薛让”没有正妻,他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所有想要联姻的家族:我无嫡子,但传人已定。
“薛霄”的生母“云笛”由于出身的关系,终是不能扶正。因此没有资格与“薛让”一同住在“主宅”。尽管如此,她也绝无可能再与一众“来历各异”的百多名妾室们混居。
“云笛”如今的居所,是一座规格与“主宅”几乎无异,只是位置稍偏的宅院。二十五年前,此处名为“玄院”。
来此探望旧友的“云洛”并不清楚这一点。曾经住在“枯荣城”的那些年,她总计在“夜宫”之内待过一百二十二天,其中半日是在“蛾院”安抚烧伤的鬼蛾,半日是在“演武场”跟叶玄打架。余下时光,全部都在监牢。
“小笛,你不开心?”终于盼走了出于礼数不得不彼此寒暄、客套了好一阵的“薛让”,“云洛”觉得总算能跟这位许久未见的好朋友说些私话了。小笛的脸庞比在“忘月楼”时清瘦了些,除此之外,样貌几乎没变。可她的神情很不对劲儿。从一开始,就很不对劲儿。
“唔…不,没有。‘霄儿’去了‘烽烟城’,赴‘驼帮’副帮主的寿宴。这是‘霄儿’头回独自出远门,我…不太安心。”云笛说得是实话,可当作对上一个问题的答复,却是谎话。“薛霄”独自出门是真,所谓独自,意思是身边只陪着两名“旱灾”以及“火、水”若干。所谓独自,意思是“薛让”没有同去。
儿行千里母担忧。云笛心中确有不安,可真正致使她今日“不对劲儿”的原因,并非如此。
“蠢妇。什么心思都挂在脸上。”薛让转身后,心中暗骂了云笛一句。即使四下无人,他面上也仍留存着与云洛寒暄时的和煦。
薛让不喜欢云洛,甚至可说厌憎。如果她仍是“云山盟”的云洛,或者仍是“木叶家”的云洛,薛让不会对她如此重视。因为“云山盟”完全没用,而“木叶家”的关系也用不着靠她来维系。
时过境迁,现如今她最主要的身份是“云溱的妹妹”,这隐隐象征着“苍城商会”,隐隐牵连着“吴家兄弟”。
更关键的是,“汇通钱庄”与“苍城商会”的关系一直不怎么好。越是如此,他对待“云洛”就越要仔细。至于说“云洛”本人喜不喜欢这样的“仔细”,那是次要的问题。
“哦,‘烽烟城’挨着‘边境长城’,是吧?”气氛仍不太妙,云洛尴尬地没话找话,明知故问。她当然清楚“烽烟城”在哪儿。虽然很想见见那位据说是个天才的小侄,但“薛霄”应邀去了“烽烟城”她也完全不觉意外。
事实上,云洛之所以选在这个时候到“枯荣城”探望云笛,正是因为“驼帮”副帮主近日要办“四百岁”的寿宴。
“驼帮”是“霄云镖局”最大的雇主。但凡“驼帮”的重要宴请,“山均”伯伯一定会去。爱热闹的“山魁”哥,多半也会跟去。
她想念“山魁”,也听舌头比马还长的“鬼蛾”说起过“山魁”曾在狱中为了她而自残的事。正因如此,她觉得自己需要积攒更多勇气,才敢见他的面。
“是…还挺远的。”云笛神不守舍,答得无比敷衍。云洛当年犯下重罪,被人带去南边,这二十几年是怎么过的,都经历了什么,她连问也没问一句。
“小笛,你究竟怎么了?是‘薛让’欺负你吗,还是说…你不喜欢我来?”饶是她不擅察言观色,也能感受到这太过明显的疏离。
不知是被击中了心事,还是被对方的委屈激起了自己的委屈,云笛看向云洛的目光,终于恢复了一丝做娼妓时才有的赤诚:“是,我不想你来。”
云洛怔怔地看着好友,嘴唇微动,最终没有开口。她认为自己有资格不经追问,就得到一个完整的解释。
“小洛,我好不容易才忘记以前的事。”云笛语带怨怒,又透着难以遮掩的歉疚。
“果然是这样吗……”云洛心中暗叹。许多年过去,如今的她其实已不像当初“云山盟”时那样单纯。然而…隐隐约约能够猜出别人的心思,并不是一件令她欣喜的事。方才一瞬,不自觉猜准了小笛的心思,更令她感到说不尽的酸涩与悲哀。曾经她最讨厌被人当成小孩儿。越长大,越不想长大。
“对不起,小笛。我不该不打招呼就来找你,我……你需要我在这儿住几天吗?我可以早睡晚起,尽量少和你见面。”不知什么时候起,云洛渐渐有点学会了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,因而她知道事已至此,自己过早离开会让小笛更加难堪。
她恼恨自己没有真正学会“设身处地”,以至于一头撞进这早已物是人非的富丽边城,一头撞破了只属于往昔的美好虚影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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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天之后,云笛、云洛当着众人的面,依依惜别。这很得体,没人挑剔演得像还是不像。
回至卧房,云笛顾不得宽衣,顶着一身雍容,直接瘫倒在床,用棉被紧紧将自己包裹起来。裹得密不透风,裹得香汗淋漓。强烈的孤独与无助,并未因此得到半分舒解。
她不知自己做对了没有,身边连一个能商量的人也无。差一点,只差一点,她几乎要将真正的心思说与云洛。她甚至觉得,只要对方再多住一天,自己就崩不住了。
那还是八年多以前,“薛棠”第一次来“枯荣城”探望二哥,“云笛”寻了个时机私下见到“小姑”,不分长幼、不顾劝阻地跪求一句指教:“我不想争,也不敢争。我只想知道,如何才能不拖累‘霄儿’。”
“在你身上,最好不要发生任何事。”这就是“薛棠”搀起她后,给出的答复。
八年来,“云笛”如遵圣谕般,一丝不苟地执行着“小姑”的教诲,半点也不敢变通。与“木叶家族”和“苍城商会”都有渊源的“云洛”,则毫无疑问属于“任何事”的范畴。
…………
深灰近黑的斗篷内,藏着朴拙无华的“精钢长剑”,也遮掩着左侧空空如也的袖管。身在“枯荣城”的几日,“吴福”一直保持这样的装扮。他所住的客栈紧邻“忘月楼”,却始终强忍着没去荒唐。
“保护云洛”是“莫问塔”派给“吴福”的任务之一。期限是多久也没说清楚。“吴福”感激这个任务,也感激这样的含糊。如此,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尾随她。
“苍城”与“枯荣城”远隔数千里,“吴福”不是什么追踪、潜行的行家。一路之上,“云洛”当然知道他的存在,也没想着刻意甩脱。相反她觉得有点安心,有点温暖。近些年,她愈发珍视那些善待自己的人。或者说,她愈发在乎“有哪些人愿意善待自己”,而不是只想着“喜欢谁,不喜欢谁”。
“吴大哥,一起走吧。”枯荣城郊,一条偏僻的林间小路。云洛跨坐在一匹与自己身型极不相称的高头白马之上,气沉丹田,将尖细的声音稳稳送至树林深处。
…………
“灾害纪元”六百七十四年,春。
游历多年,再一次回到“丰临城”的“薛棠”,站在“商会”近旁宽阔的主街之上,神情略显错愕。满街满眼,尽是斑斓妖异的“蚕衣、彩绘”。她相信“慕雪”能将事情做成。却不曾想过,居然“成”到这种地步!
得知“薛棠”返家,“慕雪”第一时刻便闯进“薛园”找她,也不管她是否要先和家人相叙。结果就是,“慕雪”在“薛棠”房中坐到日落,独自用了“午茶”与“晚膳”,才终于见到这位同门之中关系最好的师妹。等得稍久,她也不气恼。
“小棠,下月我要回‘夕霞山’祭拜师傅,你和我一起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