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日“浮云医馆”正门前,“小云大夫”面对输红了眼、闹上了门的一众男女,临危不乱、镇定自若,尽显大家风范。正当她慨然抱拳,顶着天大的委屈为“叶玄”与“清尘”做下的无良勾当赔礼致歉时,一个不注意,转瞬屁股朝天,给人扛到了肩上,那画面……仿佛是个日头落了还在河边玩儿泥巴的稚童,被终于找到自己的大人拎回了家。想到此处,云洛心中十分恼怒。而更令她羞愤的是,本该有十分的恼怒,偏偏没有十分。本该破口大骂,偏偏骂不出口。
上一次,上一次被他用这般羞人的姿态扛在肩头,是多少年前了?算不清,反正很久了。那时候,还是在‘枯荣城’,还是在‘夜宫’的‘演武场’。他将我从冰窟中抱上来,也是这样……
“那些人,没拿鸡蛋砸你吧?”叶玄本已做好准备,要狠狠吵上一架。却没想过如何应对她突如其来的羞怯。
“没有啊…你要不来,我都不知那些婶婶还藏了鸡蛋。哼,冤有头,债有主。人家还是蛮讲道理的。”云洛坐在榻上,依旧红着小脸,低声道。
“什么冤有头,债有主?那些人,他们……唉,你就不能向着我一次?”叶玄满肚子的道理,想想又咽了回去,只挤出一句叹息。而后一脸颓丧地坐到榻沿之上。他不是一个多么坚强的男人,从来不是。但这却是他头一次,在云洛面前显露出如此程度的虚弱与委屈。以往不曾,一来是还不够亲近,二来…也是不够委屈。
身为“木叶家族”的家主、“木叶商团”的老板,这种时候,他本不该有资格,更不该有闲暇坐在这里委屈。敢于如此,只因当他扛着云洛避开“木园”大门,翻“北墙”跃回时,从守在那处的侍卫口中确知:师姐和残影早已回来了。后园有残影,前园有清尘。于是没有资格委屈的叶玄,觉得自己有资格任性一会儿。
“我、我自然是向着你的。”许是被叶玄从所未见的哀怨激起了怜惜之意,云洛的语调愈发轻柔起来:“你骗了那么多人的银子,我方才…可是一直在帮你开脱呐。”
“放…”面对云洛真挚的眼神,后面那个屁字,终是没能出口。“我没骗他们银子!”虽已在用力克制,满腹屈枉之下,声音仍难免有些激愤。
“好、好。没骗,没骗。”云洛伸出小手,轻拍着叶玄的手臂,仿若是在安抚一个“犯错后拼死抵赖”的男孩儿。木叶家所有人当中,云洛形貌最像小孩儿、脾气最像小孩儿,却又偏偏是她,最容易被勾出母性。
这番举止,让叶玄感到如沐甘霖的同时,又仿佛吃了只苍蝇。
他坐在原处,享受着云洛的安抚。直到她缩回了小手,不再轻拍自己,才缓缓抬起头,极温柔地说道:“小洛,你能不问对错跟我站在一边,我很欢喜,也很感激。这么些年了,我知道很多事情,咱们的想法都不一样。也发觉很多话题,只要一碰就会争吵。说实话,今天我很想跟你吵一架的。挺长一段时日不吵了,倒有些怀念。只可惜……现在的气氛像是吵不起来了。要不咱们试着,心平气和地聊一次?”
“嗯。”云洛很认真、很用力地点了下头,眼中柔情多过温情。然后毫无防备地,额头被人重重地弹了一下。“嗯什么嗯,就还觉得我是骗子呗!”
“啊!你……”云洛刚要发怒,却见叶玄笑了。笑得很干净,没有愚弄,没有嘲讽。片刻迟疑过后,云洛也跟着笑了。屋内的气息顿时轻快了些,情愫似也浅淡了些。
“我赌一枚金币,整件事情,你其实连完整的经过也复述不出,对不对?你只知道,许多人买了‘木叶商团’的商票,赔了大钱,闹得满城风雨。所以你就想当然地认为,是我骗了他们。”叶玄一边说着,一边探出左手,缓缓从云洛头顶取下一支象牙发簪。
一头早已凌乱不堪的青丝,刹那倾泻如瀑。
此时的云洛,头顶只有一支发簪,未系发带。这是“慕雪”教的。她告诉云洛说:去掉发带后,身子微微一动,发丝就会膨松、撒乱,那样才有师匠风度。慕雪还说:讲学授课时,不要穿淡黄色的衣裳,白衫、青衫最佳,非要穿黄,就穿褐黄。至于发簪……要么木制,要么骨制,绝不能用金银,更不能镶宝石。
云洛听从了慕雪的建言,因此这时坐在软榻上的她,一袭青衣,披头散发。相较于叶玄更为熟悉的模样,平添了几分风韵与妩媚。
“那个婶婶说,她丈夫花三十两金子买了咱们的‘商票’,现下只剩半两了。中间那二十九两多,难道…不是你赚去的?你拔我簪子干什么呀?”她手边没有梳子,也懒得跑到妆台去取,只好用纤细的手指一下下理着发丝。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叶玄没有直接回答,手中拈着发簪,轻声道:“假定这支簪子,是你花一两黄金从‘首饰铺’买的。刚走出‘首饰铺’门口,就遇到个傻子……簪子在我手里,就当那傻子是我吧。总之,我给了你三十两金子,把发簪买了。然后我找到小蛾,跟她说:我有好东西,六十两卖你,要不要?她说不要。我又问她:那五十两成不?她还不要。
我一路问,她一路摇头,最后压到一两,她说:那行吧,要了。
这时候,簪子若是卖她,我就实实在在亏了二十九两;若不卖她,我心里仍会觉得,好像是亏了二十九两。那我问你,中间的二十九两,是谁赚去了?”
“我呀,怎了?”
“那你为何要骂‘首饰铺’的老板是骗子?”刚刚说好的“心平气和”,讲到这句时,叶玄差一点就食了言。
“啊?”云洛眨了眨眼,一时有些犯蒙。
“刚刚的故事中,提到了‘首饰铺、你、我、小蛾’。你仔细想想,在真实的‘丰临城’中,‘木叶商团’该对应哪个角色?”
“首饰铺?”云洛当然听得出,叶玄想引诱她说出这三字。但思来想去,好像的确是这个答案更为贴切。
“对呀。所以说,那‘首饰铺’的老板,是不是很冤枉?”
“可是…为什么人人都说,钱是给你骗去了?”云洛不服气地追问。
“人人都说,就成真的了?他们还说‘女医不洁,会给家族招来厄运’呢。你信还是不信?”
“这……不一样吧。”云洛心知,这二者当然不是一回事,但一时又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同,“对了,他们还说,本来一切都好好的,是清尘……呃,我也没听明白,反正是她干了些什么事,‘商票’才从三十多两,一下子变成半两的。”
“增股。”叶玄拉长声音,无奈地帮她将整个句子补齐,“你可真是…话都说不明白,就敢断人是非。所以‘增股’是什么意思,你也不清楚呗?”
“嗯。哼!”云洛点了点头,而后不满地将小脸偏向一旁。
“心平气和,心平气和。”叶玄这时也意识到,不知不觉,自己又变作了吵架和训人的口吻。于是忙将“心平气和”四字在心中默念了两遍。
“有天,‘首饰铺’的老板发现,‘一两金子’卖给你的发簪,转手就被你用‘三十两’的价钱,卖给了一个穿黑衣的傻子。这时候,老板就想啊:我手里还有支一模一样的簪子,要不我去问问那穿黑衣的,三十两他还买不?嫌贵的话,二十两也成,十两也成啊。所谓‘增股’,大致就是这个意思。你觉得,‘首饰铺’老板动了这样的心思,算是不讲信义吗?”
云洛很认真地想了想,没什么底气地轻声道:“…不算吧”
不承想这一次,叶玄居然摇头:“不一定。这要看老板卖你簪子时,是怎么说的。如果他当初告诉你说:‘这簪子是孤品,全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支。’后来却又拿了支一模一样的出来,那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。
可如果老板在你刚刚走进店铺,还没付钱的时候,就已清清楚楚地告诉你,簪子不是孤品。甚至就连‘什么情形下,他可能会拿出第二支’都主动做了说明,那他就不是骗子。即使他拿出第二支簪子的举动,影响了第一支簪子价钱,他也不是骗子。”
至此,云洛已基本明白了叶玄的意思。然而簪子的事,毕竟只是打个比方,真相到底如何,并不确实。可话说回来,什么商票、增股之类的,真要掰开揉碎,一桩桩、一件件地讲给她听,云洛想想也觉头大:“如果…事情真像你说的这样,那你去跟他们解释清楚,不就成了?”
“女子行医,其实不会招来厄运。可你能解释清楚吗?很多事情,要旨不在于相信什么,而在于‘愿意’相信什么。你觉得,人们真的相信女子给人诊个病、开副药,就能牵累整个家族遭天谴吗?真正的原因是:男人不喜欢自己的妻子或女儿时常接触外人。
商票的事,也是一样的道理。男人花‘三十两’黄金,买了个只值‘一两’的簪子,盼望着来日用‘六十两’的价钱卖给不识货的傻子。过了几日,发现事情跟自己想得不一样,傻子没找见,簪子…砸手里了。男人回了家,怎么跟夫人说呢?偷鸡不成蚀把米?那也太丢脸了。‘遇上了坏人’是个不错的借口。‘首饰铺老板’是个合适的箭靶。
唉……我何尝不想解释,可‘道理’这东西,没办法说给‘装糊涂’的人听。只有你,是真糊涂;也只有你,真的在意我到底骗没骗人。”说到此处,叶玄犹豫了片刻,继续道:“小洛,谢谢你在意。跟你抱怨一通,我心里畅快多了。”
“嗯。你有心事,都可以和我说的。”云洛最终也没想清,他说的道理究竟对是不对。她更在意的是,已许久不曾和他…这样单独坐在一起,好好地说说话了。就连好好地吵架,也许久不曾。不知是不是错觉,自从到了南边,他似乎有意无意地,总是回避。果然,刚一动情,他又起身。
“嗯。你这几日暂时别去‘医馆’。商团还有事,我就…先回。”叶玄说着,将发簪递还云洛。见她并未伸手,只得轻轻放在榻沿之上。
“下个月…我就满八十岁了。”云洛缓缓抬头,望着不肯与自己对视的叶玄,两道目光狠狠灼烧着他的面庞。炽热、悲苦、怨毒。
轻薄的双唇,吻去滚烫的珠泪。一滴入喉,血浆沸涌。
……
漫长的痛楚,与直到最后一刻才终于压过了痛楚的欢愉,正缓缓消散。被“身侧的臂弯”与“身周的绒毯”紧紧包裹着的云洛,用一声略带不满的哼吟,回应着那句不合时宜的“对不起”。
很多年后,她才终于明白:今日的“对不起”不是为了曾经,也不是为了今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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