粟宓什任由她环着手臂,任由她将脸埋在自己肩头。但他的另一只手没有抬起,没有轻拍慕雪的后背。对于这位天资极好,但为人有些缺陷的弟子,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…最狠毒的事。
“雪,我走了。”过了半盏茶时分,慕雪已经不哭了,但双手仍不肯放。粟宓什没有办法,只好重复。
慕雪慢慢抬起头,顾不得入怀拿出丝帕,只用左手袖管抹干了面上残留的涕泪,另一只手仍紧紧握着粟宓什的手臂。她深深吸了口气,又缓缓吐了出去。似是要说什么,却欲言又止。踌躇片晌,终于还是咬牙开口:“师傅,我知道这些话,说出来没有用。说出来…你会更不喜欢我。但我还是想说。是替父亲说,也是为我自己说。
模拟‘刺青’的‘蚕衣’和‘彩绘’,是可以让父亲赚到更多钱,这没有错。但他也是真的爱极了‘刺青’这门技艺,是真心要将它传承下去。‘如此伟大的艺术,不能就这么绝了!’这是父亲的原话,真的,师傅。他讲过好多次,好多次……”就语义而论,慕雪没有说谎。唯一不同处在于,慕冬阳的原话其实是“如此伟大的艺术,不能就这么断送在你师傅手上!”
粟宓什没有回应,只站在原地,静静听着。
“其实父亲想做的事,和师傅是一样的。只是…他的方法有些不同。这一点上,我认同父亲多些。不,不是多些…对不起,师傅,对不起。我完全认同父亲!
‘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敢毁伤。’这句话,就连不识字的稚童也能背出。师傅,刺青这门技艺,在中原之地,委实太过离经叛道。让人知晓容易,让人接受,千难万难。‘蚕衣’和‘彩绘’,是必要的过渡;‘一幅只落一人身’的规矩,必须废除!
父亲知道…不,是父亲和我都知道,师傅定然不会接受。所以十多年来,一直不敢擅动,只能在每一场‘慕衣舍’的‘艺展’最后,让身有刺青的艺人压轴登台,以此维持人们对‘刺青之艺’的热情。可这并不容易,毕竟能看‘艺展’是只是极少数人。想点燃整个丰临,只能靠口耳相传。时日久了,看的人仍然爱看,看过之后却不怎么‘传’了。
其实,我们推出‘蚕衣’和‘彩绘’最好的时机,应是‘慕雪的新衣’那一次。但是当然不行,师傅当然不会答应。如今,我和‘顾小莞’日臻圆满,‘慕衣舍’也开始……用自己的方法做事。
‘艺展’只能让人们知道‘刺青’,惟有凭借‘蚕衣’和‘彩绘’,才能将它铺展出去。也只有当足够多的人将它‘穿’在身上、‘绘’在身上之后,才会渐渐有人起心动念,试图将它‘刺’在身上。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‘蚕衣’瞧着可笑,却最容易引外人‘入门’;‘彩绘’就繁复许多,通身绘完需一整日,两三天就全花了,但胜在逼真。
师傅,咱们这座庙,门槛太高了!想让更多人进来,必须一块一块,将‘垫脚石’给人摆好才行。”
粟宓什紧紧皱着眉,缓慢而坚决地摇头:“不,这不能交换!雪,我很难过。你身上的东西,被你亲手弄脏了。我不该相信慕冬阳,我不该……”他闭住嘴,没有说出最后一句。慕雪知道,师傅是想说“不该收你这个徒弟。”
话已至此,慕雪也不再保留。如果这是此生最后一次与师傅说话,她想说真话:
“师傅,从‘契约’上看,父亲的确没有背信。但他也的确是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您,从一开始就在利用您不懂‘契约’。这一切,从头到尾,我都知道。所以,就算师傅不认我这个弟子,就算小蛾师姐真要打我,我都无话可说。
但是师傅,要传承这门技艺,您之前的做法…是没有希望的。您如果认为,一幅刺青,每多落在一人身上,就多一分污秽。那我只好提前告诉师傅:我身上这幅‘低语’,将会是全天下最脏、最脏的一幅。
就如父亲所说,我和‘顾小莞’不会亲手将这一幅刺到别人身上,但我们的弟子会。我们会有很多很多弟子,他们将不再遵守您的规矩。如果我猜得没错,第一批客人大都是娼妓,她们大会都选我身上这幅‘低语’,毕竟这是整个‘丰临城’最有名的一幅。千针万刺之苦,不能白受,总要确保自己的身价翻上几番。
而我和‘小莞’的弟子们…当然不会拒绝。不管是‘娼妓’,还是‘重复’。客人要什么,我们就给什么。过不多久,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看过‘低语’,摸过‘低语’。看腻、摸腻了之后,就会有新的需要。
我绘出的新作,也会一幅接一幅落在不同的娼妓身上。总有一日,‘丰临城’会出现一位身披刺青,通体斑斓的‘花魁’。若是没有,我们就用银子堆出一位。直到‘丰临城’以外的地方也开始有人效仿,这一脉就算通了。
除此之外,我们还会在很多地方想办法,或者说…动手脚。比如,与‘刺青’有关的画作,会在‘慕文轩’和‘凤尾竹’拍出匪夷所思的高价。擅用‘硬笔’的‘画师’会登堂入室,跟那些画‘水墨’的平起平坐。还有,我会披着这幅‘低语’回到‘夕霞山’,给那里的另一个师傅和所有师姐、师妹们看。
师傅,我会让‘刺青’之艺,传遍整个中原。”
此时,慕雪已不再拉着师傅的手臂。她知师傅不肯接受跪拜,缓缓倒退两步,深深抱拳,长揖不起。是告罪,也是告别。
粟宓什没有说话,也没有伸手去扶。他重重叹了口气,颓丧地绕过院门口的假山,默然离去。
半月后,粟宓什离开“丰临”,去往“天默城”。走时只鬼蛾人一相送。他反复叮嘱:不要欺负慕雪。
流亡日记-节选(89)
十几天了,玄儿若跟师姐睡,青儿必紧紧将他锁在怀中,彻夜警醒。若跟我睡,青儿便成宿在屋外站着,站累了就蹲,从不敢坐,生怕自己不小心睡着了。真是蠢货,我若想抱着玄儿跑,岂是这样就能看住的?
玄儿同我在一起时,总用自己的小脸轻蹭我红肿的左颊,却竟然什么也不问。不问,就是知道;不说,就是难决。
我走出木屋,青儿正蹲在地上打瞌睡,我狠狠捏住她左脸,把她从地上拎了起来,扯着她弹嫩的脸皮快步走到院外。
“让他自己决定。”昆斯特的公主,屈辱地跟女奴交涉。
“少主还不到九岁。”我以为像往常一样狠狠捏她的脸,可以让我们的关系缓和些,但青儿的语气还是如陌生人一样冷淡。
“是,还不到九岁。所以你就可以绕过他的母亲,还有他本人,做出让他断子绝孙的安排。是吗?”我极力压抑心中的情绪。
“他是弃子,我是弃奴。你是什么?”她居然能想出这么恶毒的说辞!
“安涅瑟,你别逼我!”我被刺痛,被激怒,用沙哑的嗓音低吼出一句蠢话。
青儿抬起头,无声地望着我,满眼可怖的血丝替她诉说着决绝。我知道这个时候,咒骂她不是个好主意。
“就算你是陪他一辈子的人,我至少还是他的母亲。”我的眼神转为哀怜,语调变得凄苦。
青儿的站姿柔顺了些,微低下头,仍倔强不肯答话。
“公主,你别……”我跪倒在青儿脚下,才终于将她拖入我的节奏。青儿拉不起我,也跪在了地上。
“你可真笨…我怎么可能拐跑他呢?他若几十年结不出果子,我难道等他几十年,护他几十年吗?要是等得起,我晚些练气,多生两个不就成了?怎么看…都应该是我怕你将他拐跑才对。”我凄然说道。
“公主,我……”
“这事,你若死硬到底,最终必定是顺了你。所以青儿,算我求你,让他自己选,成吗?”见来软的有用,我便不顾身份哀求道。
“可是…他要是再病……”青儿呜咽。
我轻轻抱过青儿,在双唇紧贴在她耳边,低语道:“所以我才说,让他自己选。你当初为了护我,决定先练;我为了留后,决定晚练。我们都做了自己的选择。现在,轮到他选。”
青儿将脸靠在我肩头,发出一声自弃的叹息,这算是答应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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