杭州城内一处精致宅院之中,虽然远离闹市,接近于杭州城偏南的吴山西麓,不过胜在接近西湖,四周风景秀丽,很是一处适合怡养心境的好地方。
七月的杭州已经暑气渐盛,吕惠卿端坐于后院的亭中,四角燃起了驱蚊虫的艾草,耳旁听着时时起来的荷塘里的蛙鸣,仿佛是这阵子不断涌现出来的事情一样,竟然片刻也得不了平静。
如今他所领的提举杭州洞宵宫一职,是大宋朝廷专为安置老病无能的大臣或者是高级冗官闲员而设,只需要坐在家里白领俸禄就行了。
但是他吕惠卿自认为还没到老病无能之时,全是因为自己的才能与行事风格被新旧两党皆不能容,所以在哲宗在位的时候,就不被章惇同意回京入职,而到了新官家赵佶上位,虽然对他屡有关注,可惜关键时刻又被蔡京所阻止。
所以,闲赋在家的吕惠卿便为自己起了一个“恩祖”之号,便是借此狂妄不羁的名号,表达自己内心的极度不满。
五月开始,两浙沿海闹出了靖难海盗一事,他早有所闻。杭州的官吏只在乎海盗们穷凶极恶的战斗力,而对元符太子的说法从不上心。但他吕惠卿却不一样,他懂兵、更懂政治,哪怕只有只言片语的战报消息,他也能看出攻打沿海县城的这些军队训练有素、令行禁止,而且名为靖难军,出行有檄文,这样的队伍,你还说人家是海盗?
“天下承平太久,地方之官吏有些愚昧无知,可朝中的这些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啊!”吕惠卿当时就这样想,不过,这些事也与他无关了,不过待在家里感慨几分而已。
不过,很快几天后,李纲的来访却打破了他的宁静生活。
李纲的父亲李夔,当年受吕惠卿提拔,在鄜延路经略安抚司任职,而十四岁的李纲也在父亲身边随待,得到了在边关历练的机会,在延安就素有勇气之名,得到过吕惠卿的当面赞赏。而他被父亲派去秦刚身边听用一事以探听更多之事,当时也是得了吕惠卿的认可。
不管怎么说,李夔现在虽然已经去了邓州上任,但仍是以吕惠卿的幕僚出身自居。因此,李纲的拜访,他还是十分乐于接见的。
“晚生李纲拜见恩祖先生!”李纲的见礼毕恭毕敬,没有一丝马虎。
曾经的新党二号人物,甚至在最得意的时候敢于直接挑战王安石的吕惠卿,如今却似一位普普通通的居家老翁,回以李纲宽厚的微笑与反应:“伯纪是吧!当年我和你爹就说过,假以时日,汝必当为人物耳!今日再见,我可没说错啊!”
“先生谬赞了,李纲十分惭愧,虚度的青春年华,至少尚未考得功名在身,一直在家乡碌碌无为。”
“哈哈哈哈!”吕惠卿摇摇头道,“老夫现在虽然闭户不出,但也能对这江浙数路乃至天下大事了然于心,伯纪你办的《江南时报》当记首功。能办好此报者,天下士人虽多,又有几人可以做到?所以,功名一事,那是对凡夫俗子所讲的目标,伯纪之志,不止于此啊!”
李纲来之前,当然清楚吕惠卿当前的状态,那是对于外部事宜,无一不知、无一不晓,无论是他现在所创办的报社之事,还是之前曾经在秦刚麾下的海事院任职之事,都不曾存过隐瞒之心。
和聪明人对话,原则也很简单,大家本着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原则就可以了。
吕惠卿用来接待李纲的地方是在后院假山旁的一处亭子中间,正好在一处高地之上,四处可以看到庭院大部分之景,而且在下人们把茶水摆好并退下之后,便就只剩下他们二人。说明吕惠卿对于李纲这次前来还是有所准备的。
李纲心里有数,便也就接上报纸的话题开口道:“晚生这次来杭州,便就是为了两浙路这段时间的一件大事而来。”
吕惠卿眉头跳动,但是不语,等待着李纲的进一步讲明。
“温州的瑞安与平阳,还有台州的黄岩,这三县竟在一个月内,连续遭到同一伙海盗攻击,并导致城破,城中财物、人口几乎被劫掠一空,三位知县更是因失城而自缢殉职。”李纲将此事说得平淡无比,仿佛就像是一则平常的官府通告消息一般。
“知县之责,守土安民也。虽丢城失民,但能以死谢罪,且不降于贼匪,便算是保全了朝廷与士人之面子,也是有担当之官员也!”吕惠卿听得波澜不惊,面色如常,“伯纪若是能在报纸之上为他们着文立传,彰扬气节,也不枉是一件有益之事也!”
“先生的提醒,晚生甚是受教。不过这报纸所载,多是要关注各种稀奇隐秘之事。据悉此次侵扰的海盗,却与往日不同,尤其是他们自称是‘元符太子麾下之靖难军’,攻城之前还会有靖难檄文发布。而且据说这次三县被掳之民中,竟然还有人是因不堪忍受地方盘剥,而自愿随海盗而去的事发生。”李纲说到这里之后,便尤其关注着吕惠卿的反应,“要说这元符太子一事,其中多有皇宫秘闻、朝廷要事,晚生想起先生正好就在杭州,于是便想着前来拜会,再请教一二。”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其实眼下,几乎所有的朝臣官员都在有意无意地回避元符太子一事。因为在此时臣子思想里,皇位是属于赵宋皇家的家内之事,当初向太后定的调,势到如今,诸位王爷都没有意见,哲宗官家的两位皇后,孟皇后与刘皇后,先后被赵佶奉迎在后宫的道观里,册为了元佑皇后与元符皇后,目前也没有任何异议。所以,除了像章惇当初跳出来直接反对的人,最终被彻底打倒之后,也就不太会有人在这件事情上多折腾了。
譬如秦刚之前擒住的宇文昌龄便就是如此,大多数的寻常官员更是这样。
但是吕惠卿不一样,其一他本身就是一个爱冒险、且所图甚大的官员,否则他也不会冒着被天下人指责的风险,强行与王安石决裂,为的就是能够登上宰相之位,一掌大权;其二就是他自元佑以来,一直被旧党、新党先后联手压制至今,苦于日久。虽然说赵佶在如今的朝政形势之下,也有过想要启用他的意思,但依旧是畏畏缩缩、犹豫不决。
“老夫今年已经七十三岁了!”吕惠卿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。
但是李纲却是一听就明白了,对方的意思是说自己的年纪已经太大了,也没有精力再去折腾这些事情了。不过在他过来之前,秦刚显然早就对他有过嘱咐。
“先生一生,几度起伏,但内有新法施行,外有军功显赫,纵使在此致仕,那也是文采风流,当之无愧的时代第一人也!”
听着李纲的奉承之语,吕惠卿手捋长须,微笑不语,也并非是他自负,一是这些言语来形容他的一生并无什么过誉之辞,二是他听得这几句话的重点在于后面的部分。
果然,李纲继而讲道:“恕晚生大胆直言,先生如果是激流勇退,或许难减身前身后之名,只可惜当今朝局之上,奸人弄权、任人唯亲,在他们眼中,如您吕门一族,‘四世六登元辅,十子八捷南宫’之家,一旦先生彻底退隐,难免不会成为他们连根拔起、彻底打击的重点对象吧?”
李纲所说的“四世六登元辅”,就是指吕惠卿与前面的吕蒙正、吕端、吕夷简、吕公着及吕大防六人都当过大宋的宰相,而“十子八捷南宫”便是指吕惠卿这一辈的十位兄弟中,便就有八人中了进士。但是,随着吕惠卿的被贬,他的这些弟弟们也纷纷受到牵连,要么被贬、要么被压制。
果然,李纲的这几句话,却是真正地说中了吕惠卿的心坎。他一生自负无比,也极其自傲。在他这一辈的兄弟中,皆以他为尊,且不说长弟吕德卿,能做到太子中允、集贤校书、理崇政殿说书,皆都是他极力拉扯推荐,就是其余的吕温卿、吕和卿等弟弟,之前的官运,也大多拜其宰执之名而晋升。
在章惇掌握大权之后,对于吕惠卿的忌惮与排斥尚在同党内部矛盾之中,所以也只是排斥与阻止他回京任职这一方面,反过来却是对他的那些兄弟以及族内的子侄们还是有所照顾的。
但是,到了蔡京的时候,便就不再有什么所谓的新党旧谊。同时,由于赵佶一直信奉所谓的帝王之术,对于他这位三代宰执,也算是有所期盼。只是迫于蔡京的反对,对他的起复使用一直是犹豫不决,悬而至今。所以,要说他对赵佶没有怨气,那是不可能的。
关于元符太子赵茂的消息,以吕惠卿的耳目渠道,不可能不清楚。在他精明无比的内心深处,也早就计算过,如果能够证实赵茂的消息不假,又有机会搭上这条线,那么他吕惠卿再度回京为相的可能性,也不是没有可能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