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州城西北三十里,选定的皇家毛纺工坊第一处地址。凛冽的寒风在空旷的雪原上肆意咆哮,卷起地上的雪沫,抽打在人的脸上如同刀割。然而,这酷寒之地,此刻却是一片热火朝天。
巨大的地基沟壑在无数火把和风灯的照耀下,如同大地敞开的伤口,向着幽深的冻土顽强地掘进。粗壮的号子声、铁锹镐头撞击冻土的沉闷声响、轱辘车倾倒土石的哗啦声,交织成一股充满力量感的轰鸣,顽强地对抗着风雪的呼啸。
工部尚书钱有德裹着厚厚的皮袄,眉毛胡须上都结满了白霜,像个活动的雪人。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湿滑的工地上来回奔走,靴子早已被雪水和泥浆浸透,冻得麻木。他手里死死攥着一张被寒风刮得哗啦作响的图纸,嘶哑着嗓子,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:
“这里!这里再深三尺!要能抗住大风!地基必须夯实!用大石!用大石打底!”他指着图纸上关键的一处标记,对着一个冻得脸颊通红的工头大吼,“别给老子省钱!这是陛下盯着的第一座工坊!是北疆万民的指望!塌了,老子第一个掉脑袋,你们也别想好过!”
工头抹了一把脸上的冰碴子,用力点头:“大人放心!小的们晓得轻重!就是这冻土……太他娘的硬了!兄弟们手都震裂了!”
钱有德看了一眼周围那些在寒风中挥汗如雨、双手布满冻疮和血口的匠人和民夫,心头一酸,但语气依旧斩钉截铁:“硬也得啃下来!陛下在谷口顶着风雪给牧民换粮,王爷在替我们扫清障碍!我们窝囊了,对得起谁?熬过这一关,工部给你们请功!发双倍饷银!”
他的话像一针强心剂。匠人们互相看了一眼,吼了一声更响亮的号子,铁锹镐头落下的力道仿佛又沉了几分。钱有德搓了搓冻僵的手,望向远处深沉如墨的夜色。他知道,更远处,河西大营的三千铁骑,此刻正如同黑色的怒潮,沉默而迅猛地碾过雪原,兵锋所向,正是赵天霸之流盘踞的其他几处坞堡巢穴。大楚的军旗,正以最暴烈的方式,为这片冻土犁开新生。
山谷隘口,羊毛换粮点。
刺骨的寒风被两侧高耸的山壁阻挡了大半,换粮点内燃起了十几堆熊熊的篝火,巨大的铁锅里咕嘟咕嘟熬煮着浓稠的粟米粥,温暖的食物香气驱散着严寒,也安抚着人心。
临时搭建的巨大草棚下,灯火通明。正中央,新设立的“验茅台”如同整个换粮点的心脏。三块巨大的木牌用朱砂清晰地写着“上等”、“中等”、“下等”,悬挂在高处。下方,三个区域堆放着对应等级的羊毛,界限分明,一目了然。
上等毛洁白蓬松,在灯火下闪着柔润的光泽,堆积如雪山;中等毛色泽稍杂,略显板结;下等毛则混杂着明显的草屑泥沙,甚至还有没清理干净的羊粪蛋,堆在角落,散发出阵阵腥臊。
工部派来的两名老匠人,穿着厚实的棉袍,袖口高高挽起,露出手臂上结实的肌肉。他们眼神锐利,动作麻利。一人负责初筛,大手在牧民递上的羊毛堆里一插、一抓、一抖,草屑泥沙簌簌落下,羊毛的蓬松度和洁净度立判高下。另一人手持特制的带刻度的木尺,快速丈量着羊毛纤维的长度,同时仔细分辨色泽,最终高声唱喏出等级:
“张三!上等毛,十五斤整!换细棉布三尺,或上等米一斗!下一个,李四!”
被唱到名字的牧民,脸上瞬间绽开朴实的笑容,激动地搓着冻得通红开裂的手,在工部小吏的指引下,走向一旁堆积如山的米袋或成捆的棉布。秩序井然,再无之前的混乱和怨气。
队伍排得很长,却异常安静,只有匠人的唱喏声、羊毛过秤的声响、以及牧民换到物资后压抑不住的、带着哽咽的喜悦低语。火光映着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,不再是麻木和绝望,而是充满了对明天实实在在的期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