贾悦是在卯正二刻接到宁府请帖的。
春寒未褪的风卷着桃花瓣扑进窗棂,她正对着案头未核完的东庄租税账册,指尖的狼毫在"米麦折银"一栏顿住——这行数字比去年少了三成,却记着"风灾"二字。
"五姑娘,宁府的喜福管家在外头候着。"绣橘捧着个朱漆描金的拜匣进来,匣面上浮刻的"福"字被擦得发亮,"说是珍大爷特备了两桌席面,午间请姑娘过去坐坐。"
贾悦的目光从拜匣移到窗外。
她记得昨夜尤氏在王夫人房里递的话,也记得贾环接过《劝学文》时发红的耳尖。
贾珍突然设宴,必是为了她压着未交的那几本老账——东庄的租税、北院的田契、还有那年冬雪夜被火盆烤焦半角的分家文书。
"回喜福管家,我收拾收拾便去。"她将狼毫插进笔山,指腹轻轻摩挲着账册边缘的毛边。
那是前日在祠堂旧柜里翻找时,被虫蛀的木刺刮的。"绣橘,把那套素青缎子衣裳取来,再备个锦盒,装两盏老太太赏的玫瑰酥。"
宁府花厅里燃着沉水香,烛火在鎏金烛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。
贾珍穿着月白湖绉夹袄,斜倚在湘妃竹榻上,手里的沉香念珠被盘得发亮。
见贾悦进来,他直起身子,眼角的笑纹像刀刻的:"五妹妹可算来了。
我让厨房煨了笋尖老鸭汤,你素日里爱吃清淡的,尝尝合不合口。"
贾悦福了福身,目光扫过桌上的八冷八热——松鼠桂鱼的甜香混着芥末鸭掌的辛辣,最显眼的是中间那坛封着红绸的女儿红。"兄长费心了。"她在下首坐定,绣橘将锦盒奉上,"老太太总念叨着宁府的梅花糕,这玫瑰酥是她昨儿新得的方子,让我给兄长带些。"
贾珍的指节在案几上敲了敲,喜福立刻上前揭开酒坛。
琥珀色的酒液倒入青瓷盏,酒香裹着沉水香直往人鼻端钻。"五妹妹查了这许多日子的账,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。"他端起酒盏,"今日没旁的,就想跟妹妹说句体己话——这酒,我先干为敬。"
酒盏碰在牙板上发出脆响,贾珍仰头饮尽,喉结滚动时,脖颈处的红痣跟着一跳。
下首的两个清客立刻站起,一个留着山羊胡的捻着须笑:"五姑娘素来海量,我等可都等着沾沾姑娘的光呢。"另一个穿宝蓝直裰的也凑趣:"前日在冯大爷席上,我可听说五姑娘连饮三坛不醉,今日定要开开眼。"
贾悦垂眸望着自己面前的茶盏。
茶是雨前龙井,碧绿的茶叶在滚水里舒展,像极了她昨日在账册里看见的那片被篡改的田亩图。"我自小受老太太教导,酒是一滴也不敢沾的。"她指尖轻轻叩了叩茶盏,"兄长若不嫌弃,我以茶代酒,陪兄长说说话。"
贾珍的笑容僵了一瞬,随即又漫开来。
他伸手拨了拨烛芯,火光映得他眼底发暗:"妹妹查账查得仔细,我是打心底里佩服。
只是...有些旧账,查得太透了,未必是好事。"他忽然压低声音,"北静王府的老管家前日还跟我提,说王爷最厌家宅不清。
妹妹可听说过?"
贾悦的脊背微微一绷。
北静王水溶与贾府素有往来,但这两年因着官场上的事,关系微妙。
她抬眼时,目光清亮如泉:"兄长说的是,我查账原就是为了让府里清清爽爽,对上对下都有个交代。
老太太常说,家宅安宁,才是顶要紧的福气。"
酒过三巡,贾珍的亲信们渐渐没了劝酒的兴致。
喜福撤下残席,换了盏桂圆红枣茶。
贾珍摩挲着茶盏边沿,忽然道:"西角门外那块地,你可知道?